百花深处(2)

一户是我的亲叔叔,他家门外有个巨大的青石碾盘,碾盘上有碌碡,碾谷碾麦。七八岁那年,大冬天耍顽皮,我跑到他家的房顶上,两腿耷在房檐,鞋带开了,低头系鞋带,啪!整个人正正地拍在碾盘上,像贴烧饼。躺了半天,才喘匀一口气,爬起来跌跌撞撞找我娘:“娘,娘,我从房上摔下来了!”我娘立马抱我找郎中,老郎中看了看,说没事没事,让孩子躺下缓缓。现在想想,人小骨嫩,且穿着厚棉袄,又避开了大石磙,真幸运。

一户是我的堂伯。我对他家的猪圈也是大有印象,他家猪圈是空的,不知道谁扔了一个丝瓜,我奶奶哄我爬下去,拾上来,剁剁当了包子馅。

另一户也是堂伯,他家有个很凶的奶奶,小脚像锥子,下雨走在泥地的院里,一走一个深深小小的坑。有一次好玩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领着一大家子打上门,要跟我这个五六岁的娃娃算账,说老人的名讳是你这个小狗蚤叫得的吗?

胡同里活的人个顶个烟气腾腾,偏偏胡同里的墙根下,家家内墙四围,土做的庭院边上,栽种着种种的洋姜花、大丽花、指甲花、玉簪花、茉莉花、桃花、杏花、梨花、李花。春暖时节,花事繁盛,给整个胡同都罩上一层百丈红尘撕不破的静。

现在老年人一个两个三个地作了古,青石碾盘莫知所踪,甜水井莫知所踪,陈旧的、雕着花的、不知道哪年哪辈传下来的八仙桌椅莫知所踪,画着猫瓶(一只猫守着一瓶花)的躺柜莫知所踪,提梁的茶壶、手织的棉布、我自己亲手绣的金鱼戏莲的手帕,都已经莫知所踪。那些鲜鲜的,不名贵的,热闹却又超出世尘的花,也莫知所踪。

整条闫姓胡同已经不在,张姓胡同、赵姓胡同、李姓胡同……都已不在。整个村庄搞规划,横三刀竖三刀,刀刀砍得胡同老,且又处处在盖高楼,这时候读汪曾祺的《胡同文化》:“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无数乡村的无数胡同,在世亦无名目,消亡更无名目可资留念,怅惘低徊也只属于我这样的中年人,年轻人对于胡同,实实的无印象,连带亦无感情。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诗名“雨巷”,其实也不过就是想在长长的、下着雨的胡同里逢着一位诗意的姑娘。如今胡同不在,没有槐叶和丁香的芬芳,也看不见撑着油纸伞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样的诗亦不会再有,文亦不会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老巷不在,旧宅不在,花叶不在,天边斜阳和连天的衰草亦不在,改变的不独是人的心态,亦是中国文学的生态。

有句英文这样说:“Now sleeps the crimson petal,now the white. ”意即“绯红的花瓣和雪白的花瓣如今都睡着了”。董桥又写过一篇《胡同的名字叫百花深处》,文章未见多么风致,篇名却无限婉约。百花凋敝,胡同也湮灭进浩浩光阴,就像花瓣入了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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