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属文,引一位女士的信,说她曾住过的东总布胡同棔柿楼里的花讯:“偶尔有点儿不冷不热的雨,庭院里花事便繁:玉簪、茉莉、蜀葵、美人蕉,白白红红,烂漫一片。半庭荒草,得雨之后,高与人齐。草长花艳,也是一番景致,不知足下此刻可有赏花心情?若得高轩过我,当可把酒药栏,一叙契阔。”
引人怀旧。
小时我家住乡村,民生凋敝,高房大屋少,里弄小巷多。以村中央一口甜水井为中心,往外布射着条条小胡同。
天蒙蒙亮,我爹便用一根颤悠悠的枣木扁担,挑两只铁皮桶,扑踏扑踏,步出胡同,胡同口的大槐树衬着天光,是一团阴阴的影。青石砌起的井台被多少代乡民的鞋底磨得锃亮,旁竖木辘轳,辘轳上一圈一圈缠粗麻绳,绳端铁钩,我爹把它钩住铁桶提系儿往下一悠,再单手拧着辘轳把往下倒,吱呀,吱呀。桶落水面,咚然一声,接着听见咕嘟咕嘟桶喝水的声音。待它喝饱,再双手慢悠悠往上摇,吱呀,吱呀。老槐树上掉下一粒两粒青白的槐花。
我爹挑水前行,身后水迹弯弯曲曲——胡同不直,乡民把土坯房随性而建,东凸一块西凹一块,搞得胡同也东扭一下西扭一下。乡民聚族,当时整一个胡同都是“闫”姓。把住胡同东口的是大爷家,大爷的岁数倒是不大,辈分大,喜抽亲手卷的叶子烟。五十余岁即去世,在他去世前一年,大儿子跑到乡里办事,办完事蹲在路旁的石碌碡上抽烟,一辆大卡车卷他进车底,收拾残骸不成人形。大爷一夜老十年。我对他家最鲜明的印象是猪圈,因大爷喜欢蹲在圈沿抽烟,猪对着他哼哼。我背着花格布书包,天天上学放学都看见。
把住胡同西口的是大娘家,大娘是个寡妇,独力拉扯大了二女一男。大女儿出嫁到外地,珠光宝气,手里攥着花一万多块买的大哥大,好似板砖。数年后早逝。二女儿漂亮,嫁了人后包了金牙,喜吃生炸的饺子,打公骂婆,颇凶悍。儿子天生瘸腿,如今五十岁,动不动问他的老娘:“光吃饭不干活,你咋还不死?”我在路上见过他,唯一的儿子不知何事正蹲监狱,满脸胡子拉碴。
再进去路东是牲口圈,几间畜栏,无朝无暮地散发着马粪气。路西便是我家,碎砖的墙,土夯的院,院根有阴阴的绿苔。小方格的木窗,一个格里贴一张窗花,兰花、抱绣球的猫、小老鼠上灯台。日晒雨淋,是旧旧的黄红。正屋三间,灶屋一间,秋忙时节,大人顾不上我,我就在灶屋的柴禾上睡觉。夜晚大人酣眠,我大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大树在窗纸上画出簌簌的活的影,胆战心惊。
胡同是把勺,我们这三家算是勺柄,再往里勺头部分也生活着三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