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怀人,是中国文学不曾中断过的传统。怀念亲人,怀念友人,怀念前辈,为每一时代留下不少可歌可泣、可亲可近、可思可念、可悲可叹的身影。他们未必是正史中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也不见得是传说中的奇人异士、英雄豪杰,但就是那一诗一文、一聚一散、一思一叹,读之可以见学问,可以见性情,可以见人品,也可以见时代、见思潮、见兴替,令人难以忘怀。这些怀人篇什,几乎各种文体——诗歌、词赋、散文、书信、碑铭、序跋、笔记、小说——无不兼赅。洎乎近世,薪传不绝。
怀人篇什大多出自文人学士,所怀之人也多为同道,即便是官僚集团中人,其文若能流传,也大抵因其文学、德行有过人之处,或本来就是学界领袖、才子班头,即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
这种怀人的文学传统,20世纪中期以后似有中坠。偶有所见,也往往是场面话多而真性情少。究其因,盖环境使然。自1949年之后,知识分子虽已经过“思想改造”运动,仍被分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但其间界限并不分明。起初,前者大抵是从解放区来的,后者则多为国统区留用的。后来,运动不断,文化人中一些来自解放区的,已成共产党人的,甚至身为“老布尔什维克”的,也在运动中不断落马,成了这样那样的“分子”,自然也就跌进了“资产阶级”的圈子。一人获罪,常常牵连朋友熟人,胡风一案、“反右”一案,都株连甚广。此后,依旧运动不断,我在大学读书时经历的,举其大端,就有“拔白旗”、“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教育革命”、“四清”,直到“文革”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所有这些运动中,被批判的、打倒的,学者文人,首当其冲。在这样的环境下,谁还愿意去写那些怀人的篇什?已经被划为“分子”的固然不可“怀”,即便今日还受尊崇者,又焉知明日不生变故?一旦落下把柄,白纸黑字,便难摆脱纠缠。即令“遵命”而作,也不过四平八稳,说些应时的话语罢了。因此这一段时期,怀人之作,少有佳篇。至于各种革命回忆录,叙事记人,虽有可观,却因事涉“革命”,所讳颇多,连《刘志丹》这样写革命领导人的文学作品也被指为“利用小说反党”,更让人口将言而嗫嚅。
直到“文革”结束,冤假错案推倒,许多人物(包括已故的或旅居海外的)才重新被人们记起。于是,先是出版社小心翼翼地发掘出先前尘封的一些怀人篇什,予以重刊,然后又从试水到重评,再到追忆,恢复起中国文学这一中坠多时的传统,大胆地、精细地描绘出人物的本来面貌,让人耳目一新。套一句鲁迅《狂人日记》中的话:“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这一类书籍销售颇畅,一则因为所怀所忆之人本来就是人们关注的人物,二来也因为史书一类,讲述概略,缺乏细节,不免枯燥乏味。怀人之作,透过细节,将一个社会的风范、时尚、气氛、人情,包括人们的委屈、冤情、不公、沉沦,一一叙描,从不同的侧面丰富了人们对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理解,且又读来令人兴致盎然,自然多受青睐。所憾者,今日的怀人之作,文体较为单一,多为散文随笔,而昔人那种文体兼赅的局面,似难再现了。
怀人,着眼于人,但又因人涉事,因事论世。作者所怀虽是一人,但透过人的遭际,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社会、一个世界——这就是怀人篇什的魅力所在。对手头这本书,我亦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