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以为,相对于物质力量对于我们的压迫,人类心灵上巨大的困境,更为强烈地作用在我们的生命中。肉体的病痛,物质的匮乏,乃至种种的天灾与人祸,这些似乎都是外力,有时候几乎是不可辩驳与无法回旋的;而心灵专属于我们,我永远在意的是,是什么,让我们的心灵都无法自已?如果说,空巢,衰老,对于我们还是未来之事,那么,孤独,此刻便潜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它柔韧地蛰伏着,伺机荼毒我们的灵魂。
我想知道,随着我们年华老去,当肉体渐趋衰败的时刻,我们肉体中内心里的那种孤独感,是因何反而逆向生长,越来越蓬勃,越来越庞大,直至茁壮到先于肉体的衰亡来熄灭我们生命的残烛?
我想了解这位暮年赴死的九十五岁高龄的老人(们),想了解他的子孙(们)——作为生命的个体。并且想深入了解产生如此伤痛的我们这个老龄化时代的构成方式,了解事实真相——就像走进雾霾里,去化验糟糕空气中真实的化学分子,而不再仅仅是无动于衷地将之呼吸进肺里。
当然,网络上的这则新闻不是让我走进这个写作计划的唯一理由。孤独这一命题,早就是驱动我个人写作的基本动力。但它的确是一个导火索。那位老人安详的面容之下,就是惊心动魄的酷烈。他孱弱的躯体里,藏有骇人的力量,是这个力量,能让他举起那看似轻如鸿毛、实则重若千钧的薄薄的刀片。
以后不久,我就具体展开了访问空巢老人的行动。同时,我还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我要利用假期,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段,带着自己的儿子一同来完成这样的任务。儿子只有十三岁,正是颟顸无忧的年纪,但我知道,作为他的父亲,我自己终将会有那个概念意义上的九十五岁,关键的是,儿子他也终将会迎来自己的九十五岁。这算不得是未雨绸缪,令生命更加完整地呈现在儿子的眼前,却是我愿意尝试着赋予他的教育。
于是,这些对于老人的访问,基本上是在 2013年的暑假期间和大多数周末完成的。我们父子俩在这一年,走街串巷,深入乡间,频繁地共同聆听着一个个垂暮的故事。直接面对同意“聊聊”的空巢老人,倾听大约两个小时左右,把对话录在录音笔里。两个小时左右,当然这只是平均数,也有用时一个上午或者更长的时候——因为孤独,老人们的诉说欲往往超乎我的想象。他们的诉说,大多数似乎与我们的采访目的没有太多直接的关联,但对于老人整体的生命存在状态而言,却都是弥足珍贵的呈现。
不用说,对话大多相当冗长。而且,一如我们的日常交谈,大部分话题的跳跃性太大,老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热衷于回忆自己的过去,相反,对于自己如今的境遇,他们反而有种近乎羞涩的矜重。这种落差,却让我对此番写作有了某种更进一步的着迷。人性的复杂与深邃,鲜活与生动,在一次次与老人们的“聊聊”中,一次次地被我感受着。
采访当然也有被拒绝的。这本来就在我的估计之内,我将之视为这项工作有机的组成部分。老人们奇特的、有时几乎可被称为“乖僻”的性情,本身就是我要做的这项工作的基本内容之一。事实上,被拒绝的某些场景,如果记录下来,也很能够生动地反映出空巢老人的日常状态——对于这个世界果断地拒绝和粗暴地否定。但由于和整个计划的写作体例不相符合,这种情景大多只好忍痛割爱了。
如何向老人们介绍自己,起初颇令我为难。我很难跟老人们说明我是一个作家,在我看来,这似乎不是一个最利于我与老人们闲聊的身份。好在老人们往往有自己先入为主的判断,他们几乎大多数不由分说地将我视为“政府的人”,其中最接近的判断,是将我当作了媒体的记者。对此,我基本上不予澄清,只要老人们愿意对我开口,我未尝不可以来扮演一位“政府的人”,或者是一位“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