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
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不是槐树。等想起来抬头看时,绿茸茸的叶子间已挂满了一穗一穗的青米。竹竿上绑个钩,伸着脖子一穗一穗地拧下来,撸下籽,晒干,拿到收购站上就卖成了钱。没卖的,捏一小撮在玻璃杯里,冲上咕嘟咕嘟开的热水,杯子一下子就绿了。水有点儿苦,二婶说,槐米凉,喝了能把在身体里窜来窜去的火打下去。我和小花就笑,都说,那么热的水,烫得嘴直吸溜,还说凉。
槐米会开花,开得还很快,竹竿转得慢了,一树的槐米就都爆米花似的全开了。花轻轻小小的,风还没吹,自己就飘下来了,粘在树下人的头发上、肩膀上。若是再刮阵风,看吧,飘飘洒洒,像下雪。
院墙外的那两株槐树才是真正的槐树。春日将尽时,也没叶子,光秃秃的黑枝丫上全都提溜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花也不大,花心绿蒙蒙的,揪一把塞嘴里,凉凉的,先是有点儿苦,嚼透了,又满嘴香甜。
那样的香甜,咽下去香味甜味能从脚底板子上钻出来,在没粮食的春天里又治饿,谁家不栽几株呢。院子里、房前屋后、路边、地头、沟畔,到处挂满了银子,白灿灿的。在村子里、田野里转一圈,摸摸头发、领子、裤腿,全都黏黏地让香气洇透了。晚上坐在院子里,每一朵槐花都噗噗地喷着香气,眼睛熏得睁不开,一会儿就困了,不由得关门睡觉,只留一树树月光似的槐花,和一院子槐花似的月光。
槐树长得高,娘得爬上平房才能够到花穗。她拧,我在地上捡。够一小筐了,在清水里涮涮,控干水,拌上玉米面蒸窝窝头吃。娘总说三婶更清苦,总忘不了让我给她和旺送去一些。才出锅的窝头热腾腾的,娘用笼布包了,我揣在怀里跑着就去三婶家。在大门口,正遇上也要去三婶家的柱子叔,他提着一小袋地瓜干。看见我,柱子叔龇牙笑了笑,把袋子递给我,说,妞妞,你拿进去吧。我怔怔地接过来,看柱子叔一瘸一拐地走远。柱子叔和旺的爹在一个煤窑,那次出事,旺的爹死了,柱子叔跑得快,命是保住了,腿砸断了。没有女人愿意跟一个瘸子讨生活,柱子叔就一个人过。柱子叔的棉袄破了,胳膊肘上冒着棉花,我想,我长大了要先学会缝东西,好把柱子叔钻出来的棉花塞进去,然后用密密的针脚缝得严严实实,再也不让它们跑出来。
三婶接过去,叹了口气。那声轻轻的叹息,像月光下,一朵槐花飘下来。
那么多的槐花却仍不能填饱我们的肚子。我们肚子里好像有一台机器,不管吃进什么去一会儿就没了。低处的槐花没了,孬蛋哥就爬到高处的树枝上给我们摘。孬蛋哥是小花的二哥,比我们大两岁。他骑在高高的树枝上,掐下一嘟噜,英雄一样朝下喊,妞妞,接着!我仰着头,看着蓝天上的孬蛋哥,张开双手捧住小白兔一样飞下来的槐花。我不舍得自己吞,就等他下来一起吃,他却总是摇摇头,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我就嚼得咯吱咯吱响,跟在后面馋他。我说,这么香,你真不饿?他说,真不饿!
又一次摘槐花时,孬蛋哥从树上像被人打中的鸟一样跌了下来,摔断了腿。别人都说他是给我摘槐花摘的,孬蛋哥却死活不承认。出院后,他说,妞妞,只要你想吃,明年我还给你摘,我知道哪里的最甜、最香!
我的舌头明明在嘴里打转,可我却说,孬蛋哥,我不想吃了。
槐叶很快就长出来了,碧青碧青的。偶有几穗白槐花,藏在叶子间,像一捧春夜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