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时间段落(6)

刘晓兰的座位就在我的前面,同学两年半,我们似乎也只说过三句话。第一句和第二句都是她骂我,因为我上课的时候在说悄悄话;第三句是我叫她。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放学的黄昏,她的屁股上一片殷红,我好奇地跟在她后面,看着一片殷红在渐渐放大。我知道她一定在流血,可是她怎么会流血啊?于是,我满脸惊讶地叫住了她。

她的脸比血还红,嘴唇还动了动(今天想来,她那蠕动的嘴唇,说出的应该是“流氓”),尔后跑得像逃,追都追不上。那个夏天的黄昏,我忽然就活明白了,忽然就想起箱子里那卷雪白的卫生纸,以及姐姐拿纸时眉头紧锁的模样。我呆呆地望着刘晓兰奔跑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滋味——仿佛是夜雨敲打着铁棚、炒蚕豆一样,在内心嘭嘭嘭地响。

有事没事的,我开始悄悄地注意刘晓兰。她的脖子,像一截精致的瓷器;她的胳膊像新生的莲藕,只不过,上面铺有一层稀疏的绒毛。我甚至破天荒地开始用功读书,那时候的小女生,都对成绩好的男生盲目崇拜。

我的学习成绩终于好起来的时候,刘晓兰已经退学了。每次一看见那个属于刘晓兰的空座位,小小的虚荣心忽然就高兴不起来。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初恋。我想应该是算的,初恋,原本就不是爱,而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但初恋的确是一种情结,就潜伏在时间的深处,像一束透明的火焰,飘忽不定、无可捉摸,甚至连岁月本身也难以泯灭。许多年之后我试着写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当我准备给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时,最先跳进我脑海的,竟是“刘晓兰”这三个字。然而,在我敲出这个名字之后,我忽然想不起刘晓兰当初的样子。

雨,还在下。雨,也不可能终止一个人的回忆。终止回忆的,是她。

她从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仿佛从天而降。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比刚才更像是泡沫,比刚才更像是刚刚起床。她的身后挤着一个小女孩儿,一面走,一面呜咽,鼻涕拖得老长。我听见店老板呵斥了一声,是一句地地道道的粗话。她小心地站到他的旁边,仿佛一个小媳妇,所有人的笑容都堆上她一个人的脸庞。就在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她非常像刘晓兰,准确点儿说,是她的笑容与刘晓兰非常相像。

二十年了。她的笑容像一个开启记忆的密码,让我再次记起了刘晓兰。

我愣愣地盯着她的笑容,仿佛是想找回那一段不复再来的旧时光。她大约是有所发现,游移然而却是仔细地掠了我一眼。就在那低头的一瞬,我看见了她镜片后面的眼神——有一丝羞怯,有一丝迟疑,还有一丝慌张。

我居然浅浅地笑了一下,居然。

她的慌张已经接近于害怕。我静静地看着她匆匆离去,臃肿的腰身吃力地穿过了过道,踉跄的脚步踩碎了无数时光。对,时光!我仿佛看见二十年的时光都匍匐在了她的脚下,它们竟然已经浑然一体,像人家欢庆的鞭炮,在她的脚下依次炸响。

雨水下穿了白天,雨水也破碎了我最初的梦想。二十年,也像一场雨,一低头似乎就过去了,一抬头其实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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