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睡在大炕上
我们把本来躺在冰床上的稻谷,搬回了家里。
妈妈挺着大肚子,抱了一大捆干树枝在炕洞里点燃了火。爹爹掀开了大炕上所有的苇席和毡子,把六麻袋夹带着冰雪的稻谷全都倒在了大炕上,用木锨摊平。雪渣子一遇着热炕,很快化成了水,嗞嗞地冒着热气。
爹爹把苇席、毡子、单子、褥子,一层层铺盖在摊开的稻谷和冰雪上,妈妈抱来的干树枝已经堆满了半间屋子。爹爹说:“孩子们,你们拉开被窝,就睡在稻谷上。我和你妈一起把炕烧热。”
我和弟弟妹妹,和一大炕的稻谷一起睡得很香。
早上起来,我向窗户外一看,没有日头,鹅毛大雪像会动的棉花帘子一样厚厚地挂在窗玻璃上,一扑扇、一扑扇的。爹爹绿色的眼珠显得阴沉沉的。半屋子的柴火,全都变成了死灰,堆在炕洞里。妈妈坐在炕洞前,脸色像灰一样。
大雪一连下了半个月,每天早上起来,连门都被雪堵住,推也推不开。那些日子,我们不再去稻地里收稻谷,从早上到晚上,我们都在做一样事情——扫雪、铲雪。扫了屋顶上的,再爬下来铲院子里的,扫完院子里的,再铲羊圈里的。刚刚扫干净,又落下厚厚的一层。老天就像在弹棉花,大梁坡村被捂在巨大的棉花套里,掀也掀不掉。
雪停天放晴的那天,村里有很多人还是不甘心地到稻地里去,看看稻谷被雪埋了多深。人们没有一个扛家伙的,两只手筒在袖筒里去,又筒着两只手回来,脑袋和眼睛像是被稻地里一根看不见的线绳牵拉着,一步一回头,好像那些稻子会在他们哪一次回头时,一下子从雪窝里窜出来,窜到他们跟前。
回来的路上,爹爹的头像霜雪压倒的稗子穗,一直戳进了肩胛里,硬是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我替爹爹回头看了看那片稻地,爹爹后脑勺上跟长了天眼似的:“丫头,再看也没法子把在地里的稻谷看回来了,还是赶快回去吧。”
爹爹的步子越走越急,我一路小跑跟到家里。爹爹进了院子,操起靠在墙根的一把木锨就冲进家门,连脚带鞋上了炕,把炕上的铺盖、毡席全掀到地上,他就像大锅里翻炒手抓饭一样,不停地翻搅满炕的稻谷,稻谷冒着腾腾的热气,土炕上不时地露出斑斑水渍。
妈妈、我和弟弟、妹妹抱起地上的潮乎乎的被子,晒到了院子里。本来薄薄的毡子浸透了雪水,变得比平时厚了几倍,我们四个人拽着又湿又重的毡子四角,好不容易拽到了柴草跺上摊平。
炕上的稻谷被爹爹一刻不停地翻搅了大半天。到傍晚的时候,我们把冻得像一张大铅饼一样的羊毛毡子,重又盖到了还没有干透的稻谷上。
晚上,睡在硬邦邦的冻毡子上,像睡在大冰块上,被子怎么也暖不起来,一股凉气从身子底下直往上拔。
“下面火炕烤,上面身子焐,稻谷干得快一点儿。”爹爹躺在被窝里说这话的时候,牙齿打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