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上的村落也因此像一幅建筑平面图。以欧家营为例,它无地势可借,就依着作为季节河的利济河,所有的房屋“井”字形排列,一律的土木结构,像泥土随意凸起的肉腱。假如说,一栋单独的房子其形象酷似农民李雄心,那么整个欧家营就是近八十个李雄心,静谧而又素朴地站在一起。它们绝少变化,用料、做工一致,结构、布局相同,体积、高矮雷同,就连每年春节时家家户户张贴的门神,也一律的关羽和张飞,可能的差异就是辣椒串的长短、造饭烟团升起的早迟、门洞里人数的多少以及面容的千变万化(但表情又差不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房屋并非出自一人或一伙人之手,建造它们的永远是它们的主人。这些离地面最近的房屋的主人,仅仅在建筑学上被同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着?实用主义竟如此不可思议地服从于集体主义?审美观竟奇迹般地孕育了克隆术?
相同的心理定式,人们在村子四周的土地上耕种,田亩上使用同样的农具、种子和肥料;多少比例的田亩种稻子,又用多少去间种蚕豆,一概都是统一的;有限的旱地,如果种植高粱和红苕绝对可以获得不错的收成,可人们还是清一色地种植苞谷和土豆,谁也不会想起高粱和红苕。收获了,大米怎么存放、怎么煮吃,苞谷怎么处理,土豆的吃法,一日三餐的食谱,每个人的饭量(分男女老少),也大抵相当。每户人家都有近一亩的菜地,没有多少意外,所种的均是白菜、青菜、菠菜、豌豆苗、蒜苗、葱、香菜、韭菜、青笋、西红柿、刀豆和南瓜。粮食除养人外,每家基本上都另养一头牛、两头猪、一条狗和一只猫,外加几只鸡……有些年,政策号召种烟草,人们就种烟草,塑料薄膜、复合肥、烟草品种及整个种植和收获过程,均毫无二致,村庄里多出来的烤房,家家都连得像古代的微型碉楼;再过些年,政策又号召种水果,苹果或水蜜桃,家家户户辟出的地亩也没什么差别,在同一个农科员的指导下,育苗、嫁接、剪枝……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金帅和红富士,一样的甜度和一样的价钱。一样地,人们后来又铲除了烟草,连根刨掉了苹果树,在富裕之梦中列队行走的人们,最终又把家中富余的劳力送上了进城打工的道路,一样地去落魄,一样地去往死里卖力,一样地去遭人冷眼并把最悲最贱的人生排练给人看。城市角落里的幽灵,生活沙场上的炮灰,犹如一堆碎玻璃,在古老的生存法则的字里行间,擦抹,来回地互相擦抹,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样地,当他们返回欧家营时,差不多人人都身无分文,并赖城市所赐,有的人还患上了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