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气

年龄越长,越喜欢静了。

静是难的。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因为它的静。我一直难以理解这句话。后来忽然明白了,桃花是不静的,是妖气重重的,桃之灼灼,妖媚得粉成了一片花海似的。妖气的东西难以安静下来,于一个女子而言,有才再有几分姿色,静就尤其重要了。

韶华胜极其实也是静气。最快的时光一定是最静的,仿佛流水似的,才觉得刚刚聚在一起,转眼就分开了。时光也许真是用来雕刻的,闪亮的刀子,一片片削走时间的肥腻,居然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想念,这岁月依然冷,这衣裳依旧薄,那薄暮时分,有蝉亮烈地叫着。虽然亮烈,仍然安静到以为是禅的境地——几棵枣树,木制的粗糙椅子,远方的山,近处的心……韶华到此时,只是终无言。无语凝咽,低眉之间,看到自己穿了一双红色的匡威足球鞋,烈焰焰的,其实也是安静的讨好的样子……雕刻的何止是时光?也是心吧,一刀刀下去,刻出韶华光阴中最不能忘记的样子。忽然想起林志炫唱的那首《你的样子》,其中一句让人潸然:让光阴刻画你的样子……我只渴望一夕忽老,所有的疏草繁花,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再也跑不了了。

翻看阿城和胡兰成的书,都有静气在里面。不温不躁,不吞不火。整个人生慢慢就在静气里流过去了,也许是心里气象万千,所以,吞得下万里江河。有静气的人就让人觉得喜欢,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中写道:文学有节气,如五月的竹笋,头一批出来的顶好,末后就差了;茄子初上市时紫润活痈,到了秋茄子,就烂烂的……他写得真是绵软又长风浩荡,看似不着力,看似静气,其实是四两拔千斤。又似一场快雪,刷刷刷,我只见着了雪,却没见着用力,刹那之间,铺天盖地。这样的静气,收敛了很多精华,我看得惊心动魄——许是年龄长了,我愿意这样安静地读这样的文字,内心里波澜壮阔,表面上不动声色,鲜衣怒马醉酒狂歌早就过去了,《红楼梦》里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样子我喜欢,因为终于一个人了,又一个人了。

而那句说俗了也说艳了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其实也是自己懂得自己,飞蛾扑火似地去爱一个人,他值得吗?他懂得吗?未必有多懂,未必有多值。最终,是落得不负自己不负心。

看一些国画,倒喜欢飞白。实在是渔樵静心,静气流动在天地间,笔墨之外的东西更让人贪婪。爱情到最后,总是会回到日常,他做了哪样好吃的东西,他想起给你买一双杭州绣花鞋来穿,其实所有的所有,落到最后,激荡山河的总是家常风景,惊了心动了魄的,倒未必有多记得住,再多的话说来说去,也会烦的。

静气于生活亦是大气凛然的。

终于安静,如乖巧的兔,卧于巢内。有人说,越是年轻的时候织锦繁华的人,最后越能归于安静。比如陆小曼。我对于这个无论是物质还是爱情都挥霍无度的人曾经怀有敌意,她过分沾染上世俗的俗艳,连手帕也要法国原装进口,夜夜跳舞至深夜,与翁瑞午对吸鸦片,害得志摩写诗“我不知风向哪个方向吹……”她大概是男人的鸦片,但二十九岁之后,她守寡,居然安静到死去。老年之后有一张照片,薄薄的嘴唇,因吸了过量鸦片而进去,头发掉光了,就那样安静地笑着,那样的静气,倒似明了这世上的炎凉——一个曾经奢侈无度的女子,为了温饱而挣扎,一个被众多优秀男人环绕爱慕的女子,最后只剩下一个穷困潦倒的翁瑞午,把香港亲戚寄来的副食十分之九给了她吃,而冷落了自己的妻和子……因了她的静气,我原谅了她年轻时的放浪和奢靡——其实也有羡慕的成分,一个女子,有美貌与才情,为什么不呢?一直安静倒显得突兀、茫然与假装了,这样寂清的收梢,我倒觉得无限好……她是宁肯媚晚凉呀。

静气越早到来越好,心里安静了,就能装下整个山河,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是坏事。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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