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亲爱的母亲,你是那么富于悲剧性,因为您身上毫无悲剧因子!而我们则不同,我们患有道德和社会的消化不良症,会为上千出悲剧筹措资金,打着嗝呐喊:祝你快乐,老丫头!祝你愉快,老丫头片子!
无论怎样,我们都“出人头地”了。近二十年前,在我母亲那个年代里,善的回报就是“出人头地”。善,你就会在生活中出人头地。
至于我自己,一个矿工家的鼻涕孩儿──坐在租住的十六世纪意大利古老凝重的别墅里(我只租了这别墅的一半),我这样称呼自己,即使此时此刻,我仍然可以肯定自己“出人头地”了。十六年前,我自己的第一本书就要出版时,我母亲正弥留病榻。一位挺著名的编辑给我母亲写信这样说我:“他四十岁时,能坐上自己的四轮马车。”
对此,我母亲似乎是叹息着说:“唉!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四十!”
现在,我四十一岁了,那句叹息之言没有言中。我身体一直虚弱,但我的生命力很强。为什么他们都一口咬定我说死就死呢?可能他们认为我过于善良,这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现在看来,他们算是白说了。
而我到了四十岁,却连自己的汽车都没有。不过我的确驾着一辆两匹马拉的轻便小马车(我自己的),行驶在落基山脉西边山坡上的一座小农场上(这座农场也是我的,或者说是我老婆通过我得到的)。穿着灯芯绒裤子和蓝色衬衣坐在车里,我大叫着:“驾,阿伦!阿姆布罗斯!”此时此刻我想到了奥斯丁·哈里森的预言。哦,难解的神谕!难解的神谕!“驾,阿伦!阿姆布罗斯!”砰!马车驶过一块石头,松针抽打着我的脸!看看这个四十岁上驾驶自己四轮马车的人吧!他的驾驶技术是如此低劣!刹车吧!
我猜我是出人头地了,一个矿工家的鼻涕孩儿,大多数女人都说:“他是个挺好的孩子!”现在她们不这么说了。如果她们说点什么,也是在表示怀疑。她们已经彻底把我忘了。
不过,我妹妹的“出人头地”则比我更具体些。她几乎是就地发迹。在离布里奇那片居住区的边房(那是我记忆中最早的家,是模样可憎的几排矿工房中的一座边房,不过我喜欢这些房子)六英里的地方,矗立着我妹妹家的新宅子—“一座可爱的宅子”,还有花园儿。“多么希望妈妈能看到我六月的花园儿啊!”
如果我母亲真的看到了它,会如何呢?六月里,中部地区鲜花盛开,景象壮观。冥后珀尔塞福涅似乎从阴曹地府般的矿井下溜了出来,带来一片盛开的鲜花。不过,假如我母亲真的从冥府归来,看到那鲜花盛开的花园和新房子那敞开的玻璃门,她会作何感想呢?她会说:这就行了!尽善尽美了!
当耶稣断气时,他叫道:完了,尽善尽美了!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是什么?是什么达到尽善尽美了?
与之相似的是,这次大战前,我曾在德国看到过报纸上广告推销的一种使胡须挺立的贴片,夜里贴在胡须上,就能使胡须直立如同德皇威廉二世那不朽的胡须一样,他的胡须本身就是不朽之物。这种贴片名称的意思就是完美!
是吗?借用这种贴片就完美了吗?
我妹妹的花园中徘徊着我母亲的幽灵。每次我低头看园子中的植物或抬头看杏树时,我都能看到她的幽灵。其实那不过是一棵杏树罢了!可我总是问那头发花白善良矮小的幽灵:“亲爱的,是什么?得出什么结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