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这个原因—它们以天使或魔鬼的敏锐表现自己的真实自我,因此夜莺令人感到忧伤而孔雀常常令人愤慨。这种忧伤中有一半是妒忌。这些鸟儿们天性活泼,生性主动,出自丰饶坦荡的上帝之手,永远是清新完美的。夜莺发出的是完美的清雅之音。孔雀则自信地舒展开它全部的棕色和紫色翎斑。
这种完美的造物之声,这种体现鸟儿完美的绿色光芒的闪烁,当它们冲击人们的眼睛和耳朵时,令人产生愤懑或忧伤。耳朵没有眼睛那么狡诈。你可以对某个人说:“我太喜欢你了,你今天早晨看上去太美了。”她会完全相信你,尽管你的声音中带着致命的仇视。耳朵实在愚蠢,它会接受任何空头支票。不过,让一线致命的仇视目光进入你的眼中或掠过你的脸庞,它会立刻被觉察。眼睛是狡猾而疾速的。
因此,我们马上就看穿了,孔雀在炫耀其雄性的自我。于是我们十分嘲弄地说:“美丽的羽毛造就了美丽的鸟儿!”可当我们倾听夜莺时,我们不懂自己听到了什么,我们只知道自己感到忧愁、哀凉。于是我们说是夜莺在忧伤。
夜莺,让我们重申,是世界上最不忧伤的东西,甚至比那一身光彩的孔雀还不忧伤。他没什么可忧伤的。他感到生活很是完美无缺。这不是自满。他不过是感到生活完美并为此发出鸣啭—他叫,喳喳,咯咯,鸣啭,发出悠长的、貌似哀鸣的叫声,发布告白,发出主张。但他从来也不省察。这叫声纯粹是一种音乐,令你无法为之填词。但是,这歌声激起我们的感情,对此是有字词可描摹的。不,甚至这都不是真的。没有字词可以描摹一个人倾听夜莺时的真正感受。如果有,也是比字词更加纯洁的东西,字词都被玷污了。不过,我们可以说,它是某种因着生命的完美而产生的欢乐感觉。
这并非嫉妒你的幸运,
而是你的幸福叫我过于幸福—
你是轻盈的树精,
在绿榉绿荫的美妙婆娑中
引吭高歌赞美夏日。
可怜的济慈,他却原来是在夜莺的幸福中“过于幸福”,而非自己自身感到幸福。所以,他意欲畅饮诗的灵泉,然后随夜莺消隐于晦暗的森林中去。
消隐到远方,溶化,忘却
你在树叶间从未知晓的东西,
忘却疲惫,狂热和烦恼……
这是一首多么哀凉而美丽的男人的诗歌。可下一行却让我顿觉有点荒唐了。
男人们坐在这里倾听彼此的呻吟;
瘫痪的老人抖落几根仅存的悲伤白发……
这是济慈,绝不是夜莺。但是这个忧伤的男人仍然试图逃脱,走进夜莺的世界中。酒不能帮他逃走。可他就是要走。
离去!离去!我要向你飞去,
不乘酒神和豹子驾驶的仙车,
而是乘着诗神的隐形翅膀……
但他没有成功。诗神无形的翅膀只是将他带进了灌木丛,而不是夜莺的世界。他仍然身处那个世界之外。
我在黑暗中聆听;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安闲的死神……
夜莺从来不曾使任何男人爱上安闲的死神,除非将他置于对比之中,才会这样。对比的双方一方就是鸟儿自身那积极纯粹的自我活力的火焰,另一方是充满渴望忘我的不安的火星儿。对身外之物充满永久的渴望,此人正是济慈:
在夜半毫无痛苦地死去,
而你却在如此的狂喜中
倾诉衷肠!
你依旧要歌唱,我的耳朵形同虚设—
它变成了泥巴,听不到你的安魂曲。
夜莺如果知道诗人如何回答它的歌声,它会多么惊讶啊。它会惊讶地从树枝上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