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纪之交,恐怕人人有太多的梦。忝为史学家、作家之列,也许我的梦比别人更多。譬如,去年春天我去无锡太湖之滨为亡妻过校元女士扫墓,顺道参拜了马山顶天立地的巨佛后,忽然悟出下个世纪应当“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返京后,兴高采烈地用毛笔书于宣纸,贴在壁上,洋洋自得。不料友人来访,见之,讥我迂阔不切实际,说孙大圣都跳不出,况我辈凡夫俗子乎?我不禁黯然。呜呼,谁解其中味?由此悟出,做梦与其梦阳春白雪,还不如梦下里巴人,此即曲高和寡之谓也。
走笔至此,忽然想起我在复旦大学历史系求学期间的先师周谷城教授。1933年1月,应《东方杂志》之邀,给“梦想的中国”专栏写篇短文,他只写了这寥寥数语:“我梦想中的未来中国首要之事便是:人人能有机会坐在抽水马桶上大便。我梦想着:此后我真能不再做什么梦想了。”这几句话,貌似戏言,实际上含义深刻。试想,倘国人能人人坐上抽水马桶,中国将是何等的经济发达,文明昌盛!物转星移,转瞬间六十六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更是日新月异。但是,我们仍然是属于经济不发达的第三世界,别说尚有几千万人尚未解决温饱的农村,即使上海、苏州、北京等繁华都会,仍有很多人家坐木制马桶、蹲旧式坑厕,与抽水马桶无缘。
马桶一词,起源甚早。南宋学者吴自牧《梦粱录》谓:“杭城户口繁多,民家多无坑厕,只用马桶。”可见当年杭州人使用马桶的普遍。苏州同样如此。有趣的是,苏州人称刷马桶叫“萧马桶”。清朝有位词人写过一首马桶词,调寄[黄莺儿],最后三句是:“涤辛骚,夕阳影里,疏竹响萧萧。”原注说:“萧萧”,“马鸣也”,也就是刷马桶声。我曾在《马桶文化》一文中说:“马桶不去,文明难来,什么时候马桶从中国人的住宅中完全消失了,中国的文化史将翻开全新的一页。”因此,面对下一世纪,我愿续师梦:家家有抽水马桶,从此别了“马鸣风萧萧”!
载2000年第6期《中华英才》
2001年7月于方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