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 让他们双方互相证伪吧(9)

他又说:“人生无常。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梦是凶呢还是吉。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啊。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洋洋,说长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哟。你老师孔丘,还有你本人,都是在做梦,自己不晓得。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是梦中说梦话啊。所谓吊诡,亦即悖论,这就是了。这个悖论,我也没法解释明白。到遥远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位大智大慧,他能说个一清二楚。”

他又说:“辩论无用。假设我长梧子和你瞿鹊子辩论,你胜了我,我败给你,你真是对的吗?我真是错了吗?我胜了你,你败给我,我真是对的吗?你真是错了吗?我们两人,有一人是对的,有一人是错了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对的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错了吗?我们两人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互相看不清对方,互相不理解对方,所以才辩论。第三者看我们,但见两团黑雾。我们请什么样的人来裁判是非呢?请观点跟你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你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不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样,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一样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说来,我们两人,再加上第三者,依旧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谁,谁都不理解谁。第四者看我们,但见三团黑雾。要不要请他也来呢?”

他最后说:“哗声大吵,互相对立,双方只说不听,等于没有对立,还辩论什么呢。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吧,用变化发展的观点去容忍是非吧。请勿白吵了,珍惜年华吧。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此话怎讲?是非啦对错啦皆不是绝对的。是里有非,非里有是。对里有错,错里有对。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还辩论什么呢。我的对,若真对,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错,我还辩论什么呢。忘掉天年,齐观生死。忘掉仁义,齐观是非。请畅游于久恒,请皈依于永恒。”

十三、影子的困惑

去室外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他是你的随身仆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带,若暗若明,半阴半阳,那是半影,名叫罔两。半影又是本影的随身仆人。你动,本影跟着你动,半影又跟着本影动。一个受制于一个。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紧了吧,你就没有半点独立性吗?”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你当我能独立,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蝉的壳,紧紧依附他吗?为什么会这样,我怎晓得呀。为什么不那样,我怎晓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心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外界的每一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因素。一个受制于一个,可以推演到无穷。这链条的终端,你永远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晓得呀。

十四、周梦蝶?蝶梦周?

在下庄周昨夜做梦变了凤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真是一只漂亮的凤蝶哟。我觉得好惬意,浑然忘记了人间那一个痛苦的庄周。忽然醒来,想起自己姓庄名周,是宋国管漆园的小吏,我便吃惊,感到迷惑。真是庄周梦中变了凤蝶?还是凤蝶梦中变了庄周?庄周啊,凤蝶啊,到底谁是我啊?这个难题又惹起是非了。庄周与凤蝶也许都是我?这样变幻形态,就叫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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