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的龚自珍醉心著述和讲学。当他去世时,他的长子龚橙二十四岁,正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龚橙字孝拱,幼年时与母亲居住于上海外祖父家,后来随龚自珍居京师。与父亲一样,龚孝拱也是一个夙慧早熟,天分甚高的才俊。
晚清另一奇人王韬曾撰文称龚孝拱:“藏书极富,甲于江浙,多四库中未收之书,士大夫家未见之书。孝拱少时,沉酣其中,每有秘事,篝灯钞录,别为一书,以故于学无所不窥,胸中渊博无际。”龚自珍对这个儿子,一向也寄托了很大期望,他曾写诗勉励儿子,“俭腹高谈我用忧,肯肩朴学胜封侯”,“多识前言蓄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出于家学渊源,又得龚自珍亲炙,龚孝拱于经学上颇有造诣,对元史也有研究,书法则自成一格,名闻当世。但是,异常诡异的是,如同龚自珍科场失意一样,龚孝拱也屡举不中——如果说龚自珍虽然多次落榜,最后还算中了进士的话,那么龚孝拱则连父亲的项背也不能望。不过,比父亲厉害的是,龚孝拱精通满、蒙、藏及英语,学贯中西。或许是科场失意,或许是龚家的血液中总有狂放不羁的基因,龚孝拱的狂放远超其父,已然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据载,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时,爱龚孝拱之才,想要用他。宴会上,曾国藩出言试探,不想龚孝拱直截了当地说:“以我的地位,您最多给我个监司。您想我能久居您之下吗?不要多说,今晚只谈风月,请勿及他事。”一席话,曾国藩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龚孝拱自号半伦,意指他无君无父无昆仲无朋友,因还爱一小妾,故称半伦。在讲究三纲五常,以孝治天下的年代,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更何况,龚孝拱的半伦可不是随便说说或发发牢骚而已,而是说到做到。他阅读父亲龚自珍的遗著时,一定要把父亲的神主牌放在面前,一手执书,一手执木棍,每当读到他认为不对的地方时,便一棍子打在父亲的神主牌上:“看,你又错了!”
龚孝拱算是最早的“外企金领”,他流利的英语曾使英国公使威妥玛大为惊叹,并重金聘为书记。服务于英人期间,包括公使在内,上下都恭敬地称他龚先生。中英战后议和,龚孝拱以英国公使随员身份列席会议。会上,他对代表清政府的恭亲王百般刁难。恭亲王很不舒服,责备他说:“你们龚家世受国恩,为什么要为虎作伥?”龚孝拱针锋相对地回敬道:“我父亲才华横溢却不能入翰林;我本人更是穷困潦倒,不得不到外国人手下讨生活,我家什么时候受过国恩?”恭亲王听罢,久久不能言语。
后人记得龚孝拱,一半因为他是龚自珍的儿子,一半因为他和清史上的一桩疑案有牵连。这桩疑案就是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在近人的一些著述里,言之凿凿地指出,就是服务于英国公使的龚孝拱,引导英法联军一把火将万园之园的圆明园烧为白地。如易宗夔的《新世说》称:“庚申之役,英以师船入都,焚圆明园,半伦实同往,单骑先入,取金玉重器以归。”但也有学者认为,把引导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责任算到龚孝拱头上,不过是厚诬古人的小说家言。不过,无论如何,英法联军入侵京师时,龚孝拱的确以一个中国士大夫和官宦子弟的身份,服务于祖国的敌人。从父亲慷慨献策抗击洋人,到儿子无所顾忌服务洋人,其间斗转星移的,不仅是这种令人错谔的世事变迁,更是一种人生理念的毁弃与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