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旁观传奇,妙笔生花(1)

与王鹤的相识,得追溯到1984年的夏天。她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来到成都晚报社。

路过她的办公室,看到晚我一年的新人,就进去打个招呼。她浅浅一笑,优雅、温厚、知性、内敛,我们就对上眼儿了。三十年过去了,这张笑脸依然栩栩如生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就是这相视一笑,我们就找到了声气相通的同类,何其幸运。我们曾经走得很近,是一个部门的同事,门对门的邻居,还合作了我们的第一本书:《民国时期的老成都》。现在我们又隔得很远,她在成都,我在加拿大。可是在通讯发达的今天,地理上的暌违并不意味着心理上的疏离。每次回国相见,大家都没有丝毫的陌生感,隔着太平洋,也几乎是零距离。

她又出书了,真是为她高兴。这本《爱与痛俱成往事》与她的第一本随笔集《爱与伤奔涌不息》,隔着五年的时光遥相呼应。从书名上,就能感受到两本书的一脉相承。王鹤沿袭了以前的思路,在阅读与观影里关注她感兴趣的人生主题,如同一条河流,自源头的涓涓细流,到跌宕起伏,奔腾咆哮,如今已经趟过山川,流入平原,通脱大气,舒缓平静。这些年王鹤过得充实,有书为证:自《爱与伤奔涌不息》始,陆续有《晚明风月》《偶尔遇见的传奇》《爱与痛俱成往事》。不难看出,这一路走来,王鹤的目光,多聚焦在历尽沧桑、饱经磨难的女性身上。她们有如烈火烹油的经历,有痛彻心扉的往事;她们不缺万众瞩目的背景,更有内心不为人知的伤痛。王鹤把她们从历史的尘埃中打捞出来,旁观传奇,用她的生花妙笔,抽丝剥茧地还原了大时代的狂风暴雨令人生之舟倾覆时,她们如何以纤弱之身,抵御人生的惨烈,命运的无常。

王鹤让读者看到,在人生剧变之时,在面临灭顶之灾的关口上,她们是如何应对,如何翻篇的——有的人翻得惊心动魄,有的人翻得踉踉跄跄,有的人如周璇就翻不过去。不论是谁,个个遍体鳞伤。在卑微如蝼蚁般活着、被肆意践踏的同时,还要坚持内心的尊严与高贵,这几乎是不可企及的奢侈。在这无异于以卵击石的博弈面前,那些修养深厚、内心定力异常强大的人就愈加彰显出夺目的光彩。譬如郑念,中年丧夫,晚年丧女,九死一生。王鹤看到的是她那双“老年人罕见的、又幽邃又晶亮的眼睛。时光当然也磨蚀了她的容颜,但老太太夺目的美丽,透过岁月的烟尘,依然清晰地浮现出来,惹得人人惊叹。”

当然,如何修炼自身,让内心变得强大,又是另外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了。这背后有许多复杂的因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王鹤这样的读与写,和她一以贯之的谦逊、内省、客观、努力,一定会在她的内心里生长出一株大树。随着时间的积累,这株大树只会愈加根深叶茂。

在王鹤这本《爱与痛俱成往事》里,能够看出这些年她的足迹所至。文人的行走,自然有文人的所思所得。王鹤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那些“爱与伤”、“爱与痛”上。只是这样的爱与痛,早已超越了一己之狭义,有了更广阔的故土之爱,民族之爱,人心之痛,文化之痛。捷克之行,令她重读昆德拉,她读出了更多的透彻、镇定与清寂悲凉。在布杰约维采城的广场上,她忽然恍惚:“这里真的经历过二十世纪中叶开始的疾风骤雨的革命吗?能如此完好无缺地留存十三至十六世纪的古屋、老街、旧广场,这个民族定然有足够的沉稳和内敛,对传统无比尊重、敬惜。这片土地,要兼容坚硬、寒冷的斯大林主义,也有过很持久的痛吧?”今天的捷克人一脸松弛、安闲,昆德拉小说中的红色恐怖、政治高压早已“俱成往事”。但是,昆德拉对人性的拷问,对“媚俗”的剖析却永远不会过时。譬如,海外的中国人,大多会遇到那种被昆德拉所鄙夷的西方人,他们带着优越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和眼光,去看待从相对落后国家来的人们。这种媚俗式的同情处处都在,但西方人少有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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