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年添教细菌学,细菌的形状完全用电影来显示,如果告一段落又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加放几个时事的片子,内容全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其中,有中国人因为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结果要枪毙,而围观的恰好也是一群中国同胞。大约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万岁!”
这种欢呼,虽然以往每看一片都有,此刻却是听得特别刺耳。鲁迅的整个价值观念,由此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对于这种变化,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叙述说:“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善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幻灯事件”暴露了一个长期被革命运动遮蔽了的问题,就是:民族压迫的形成,并非导源于物质力量的反差,换言之,被压迫民族的根本弱点是,精神上的混沌,愚昧,麻木,委顿,苟且,自欺和自弱。因此,民族的崛起,首先有待于国民个体的沉醒。国民性的改造,虽然为一些革命家所注意,在一个时期里甚至为留学生所普遍关注,但是,在他们这里,“国民性”实质上相当于“传统”、“民族性”、“集体意识”,与生命个体并不相通。鲁迅对文学事业的最终选择,把他同众多的革命分子区分开来。然而,他始终不曾从战场上撤退,不同的只是,他找到了可以供个人隐蔽与进击的壕堑,使革命从社会集体进入个人,不但进入大脑,而且进入心灵。“幻灯事件”打了一个楔子,从此,把鲁迅牢牢地固定在“精神界之战士”的位置上。
离开仙台时,鲁迅特意寻了藤野,婉转言别。这段情感生活对鲁迅个人来说是重要的,因为在他看来,藤野的关怀,实际上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师生之谊。有关告别的细节,鲁迅20年后的追忆文章《藤野先生》中,有着十分感人的叙述。文章还写到,他长期收藏着藤野为他改正的讲义;藤野的照片,后来也一直挂在北京寓所书桌对面的东墙上,那黑瘦的面貌,曾经给了他许多战斗的勇气。1934年,日本岩波书店要出《鲁迅选集》,鲁迅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把纪念藤野的一篇译出,补编进去。直到逝世前夕,他仍然一再向日本友人探问藤野的情况。
关于藤野,他这样说道:“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在权力崇拜的国度里,人们都把“伟大”一词全部奉献给了帝王、英雄、各式显赫的人物,有谁会念及地位卑微、寂寂无名的人,从他们的身上发现人性的光辉,而竟称之为“伟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