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想发现一些东西,它们和过去是全然不相干的” (3)

杜尚从慕尼黑回巴黎之后,去卢昂看望父母,他在卢昂的一家商店橱窗里看到一个巧克力磨。他立刻对这个机械磨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这是个笨头笨脑的机械物,有三个鼓形的圆桶安放在一个带着路易十五样式的座子上。杜尚就用完全“不动声色”的冷静手法画下了它。这个巧克力磨,后来被他又“画”了一次,第二次他用更加“非人”的手法:把棉线黏在画布上作为物体的边线,然后把颜色填进去(图5-4)。这样做显然是更容易避免画者对描绘对象的主观发挥。后来,这个巧克力磨成为《大玻璃》下半部的主要造型之一。在这幅画中,杜尚给自己的任务是:“得避开过去的那种描绘方式。机器的描绘是一个办法。直线是用尺画的,不是用手。要完全忘却手,就是这个主意……当你在描绘时,不管你做了什么,你的趣味在潜意识中还是会渗透其中。但是在机器化的描绘中,你是被无人性的尺子所操纵……就我这方面而言,这么想可能有些天真吧,但我不管……我真是想发现什么来逃避传统的毒害……我一直没有得到全然的自由,但我要有意识地试图去得到。我不要去描绘……我真的要忘记自己的手。”

看得出,杜尚想彻底摆脱传统,摆脱习惯了的绘画,这个钟情于自由的人无论在传统绘画中,还是在当时的新绘画中“一直没有得到全然的自由”,因此他要探索与别人全然不同的方式。这样一个探索过程真是不易,当时杜尚每天从图书馆下班回家,就独自埋首在这个特殊的“逃离绘画”的研究中,时常也会遇到困难。在给朋友的信里他流露说:“眼下我真是沮丧得很,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不时会有让人不高兴的时候”。虽如此说,但他一点也没有放松对这个课题的研究,甚至在1913年8月里,陪伴他十八岁的小妹到英国去补习三星期英文这样的时间内,他还继续构思《大玻璃》,把一些想法和草图画在纸片上。这个时期,杜尚真算得是非常勤奋了,但他不是为图名求利而用功,而是为探索如何表达自己的思想在用功。

在正式动手画大玻璃前,杜尚先在小玻璃上做实验,他分别在玻璃上画了两件小作品:《水车》(图5-5)和《九个模具》,那都是后来用进“大玻璃”的机器造型。

杜尚开始先用蚀刻版的技巧来对付玻璃:他在玻璃上涂上一层石蜡,待石蜡干后,用针在石蜡上刻划,露出玻璃的表面,然后再用酸去腐蚀露出的玻璃部分,但这个方法在玻璃上不行,玻璃太光滑,酸能够从玻璃和石蜡的缝隙里流到别处去,很容易就把画面弄得一塌糊涂。杜尚告诉我们,那种实验真是非常麻烦,而且必须开着公寓的窗户做,不然,酸的气味能把人活活熏倒。后来杜尚放弃了这个方法,转而采用中世纪匠人做教堂彩色玻璃窗的方法:用铅。他先用铅在玻璃上做出边线,然后把颜色填进去,最后再往颜色上镀一层膜,把颜色固定住。这个方法让杜尚比较满意,虽然在技术上做起来还是很费事,但至少是可以控制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铅线可以在玻璃上做得非常精致工整,看着简直像机器制品,这样一来,手的痕迹就非常少,人在画面上的情绪表现终于可以避免了。杜尚认为,就否定传统绘画的美学方式而言,“机器素描是一个解决因素”。

杜尚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一点儿也不嫌麻烦。这幅作品比任是什么画都费工夫,他先要画好等大的稿子,然后把玻璃覆在上面,再仔细地用铅线描下来,玻璃如此光滑,又处处反光,做起来非常费神,伤眼。杜尚亦承认那真是非常“吃工”的活儿。除去他前两三年的准备不算,从他1915年买下了两大块玻璃开始正式动手,到1923年搁“笔”,他足足在那块大玻璃上花了八年时间。可杜尚完全不在乎费事,他又不打算靠它成名,更没有打算从中渔利,他只是要完成对自己思想的表达,这种做法哪里是急功近利之辈可以想象的。

花了这么长时间做的这件作品看着非常精致光滑,像一件机械制品或工艺制品,杜尚认为:“作品中对每个部分的描述比给‘机械手’写目录的样子还要机械。它是对所有美学的否定。”因此,《大玻璃》实现了杜尚用“描画”来反对绘画的想法,在这幅大作品中不光没有我们通常在一张画上期待的表现激情的笔触色彩,而且也没有刻意优雅的形式,人们运用于一张画的判词及标准在这张作品前是无法运用的。

《大玻璃》不同于任何绘画的另一点,还在于杜尚为这件作品配备了说明。杜尚把他在1913、1914年设计、实验和思考《大玻璃》的过程中零星做下的笔记收集起来,他对这些笔记不作任何修改,也不作逻辑上的连接,光是把它们拍成照片,一张张用纸裱好,搁在一个盒子里,让人任意翻检,浏览,它们没有页码,没有前后顺序。他把这个后来所谓的《1914年的盒子》作为《大玻璃》的附件,观众可以通过看画去读笔记,也可以通过读笔记再去看画。这样,文字和画面互相解读,这件作品显然就不大可能去取悦视觉了。杜尚认为,他的这件作品是由可视和不可视的两部分组成的,它的功能仿佛一个目录或说明书,这类东西并不期待人们注意自己,只是通过自身,向人指示一些另外的东西,指向画背后的观念。

用机器来排斥绘画,虽是杜尚花工夫最多的一个手段,但这个手段放在杜尚的艺术中来看,其实并没有充分达到他要的反艺术的效果,因为《大玻璃》再怎么不像绘画,它毕竟还是用手绘制在二维平面上的东西。而在二维平面上摆脱绘画依然是极其困难的事。现在杜尚的《大玻璃》被永久陈列在美国费城美术馆让人瞻仰,它看上去还是一件“美的物品”。

于是,在杜尚动手做《大玻璃》不久之后,他同时也有了另一个主意,他开始用俗物来取代艺术,就是他的“现成品”。他把那些最不能算艺术的东西拿进艺术,他甚至把小便池“扔到人的脸上”来羞辱艺术,这个方式的确更彻底地摆脱了动手,摆脱了美,摆脱了艺术。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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