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所剩无几日(13)

已托付后事的陈寅恪开始对身边的一些事作最后的“了结”。1964年春,中山大学对校内的一批助教作业务考核鉴定。4月29日,陈寅恪欣然同意为黄萱作了今天看来似是“最终结论”的一份鉴定。该鉴定语意感人,评价甚高,极真实地反映了陈寅恪与黄萱十数年情深意厚的合作关系。该鉴定全文如下:

关于黄萱先生的工作鉴定意见

一、工作态度极好,帮助我工作将近十二年之久,勤力无间始终不懈,最为难得。

二、学术程度甚高,因我所要查要听之资料全是中国古文古书,极少有句逗,即偶有之亦多错误。黄萱先生随意念读,毫不费力。又如中国词曲长短句亦能随意诵读,协合韵律,凡此数点聊举为例证,其他可以推见。斯皆不易求之于一般助教中也。

三、黄先生又能代我独立自找材料,并能贡献意见修改我的著作缺点,及文字不妥之处,此点尤为难得。

总而言之,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上列三条字字真实,决非虚语。

希望现在组织并同时或后来读我著作者,深加注意是幸。

陈寅恪64.4.29

“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感受至深,涌自心深处,陈寅恪这番话发自肺腑!而最后一句“希望现在组织并同时或后来读我著作者,深加注意是幸”,其含意着重在“后来读我著作者”数字上当无疑。因为“现在组织”也好、“同时者”也好,都没有太多机会阅读陈寅恪晚年的著作。陈寅恪是在昭示“后来读我著作者”。

这份鉴定,是陈寅恪对其与黄萱十数年辛劳合作的最后总结,也是陈寅恪对这位甘于平凡的女性一份赤诚的回报。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也是陈寅恪最好的回报。

这一年黄萱五十四岁。

但陈寅恪的评价并没有给勤恳的黄萱带来更好的命运。九年后,六十三岁的黄萱退休,职称仍是助教。从1952年算起,黄萱服务高等教育事业二十一年,像这样的“老”助教,在中国当年的高等院校不知还有几人?

两个月后,因感《钱柳因缘诗释证稿》完成,陈寅恪撰有《稿竟说偈》,这《稿竟说偈》四字一句,风格却明显异于陈寅恪一向的诗风。套用“偈”中的句子,正所谓“怒骂嬉笑”,“忽庄忽谐”,它为我们探寻1964年陈寅恪的内心世界留下了重要的依据。二十六年后,陈寅恪的两个女儿编辑出版《陈寅恪诗集》,为后人提供了两个版本的《稿竟说偈》,使后人更真切地倾听陈寅恪的一呼一吸成为可能。

其一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见《柳如是别传》书后)

其二

奇女气销,三百载下。孰发幽光,陈最良也。嗟陈教授,越教越哑。丽香群闹,皋比决舍。无事转忙,然脂瞑写。成万言,如瓶水泻。怒骂嬉笑,亦俚亦雅。非旧非新,童牛角马。刻意伤春,贮泪盈把。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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