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迁(3)

在1945年抗战胜利即将来临的前夕,陈寅恪写下《忆故居》一诗,有句云:“破碎山河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诗句对颠沛流离的人生际遇表达了无限的怅然与苍凉。

再一次流离,不仅仅是一次生存的选择,还是一次政治环境与文化环境的选择!所以,虽然带着弱质妻女,自己又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但陈寅恪这次永别北平,相较于一些被“抢运”者,走得还是相对从容。例如比起胡适,陈寅恪不仅能将全家带出,还能将托运书籍等琐事安排妥当,一些已经写成的手稿还能安然带走无遗落。这显示了陈的一家早已惯于漂泊。

“临老三回值乱离,蔡威泪尽血犹垂。”非是文人的陈寅恪,竟在匆匆乘飞机的途中迸发出这样如杜鹃泣血般的诗句,可见当时陈寅恪心头悲鸣之深!

飞离北平的陈寅恪,究竟想在何处栖身?永远不甘寂寞的胡适,一离开机场便与陈寅恪告别。第三天,胡适在南京中央研究院出席了庆祝“北大”五十校庆的会议,声泪俱下地痛说自己“乃一不名誉之逃兵”,傅斯年则慷慨云“共产党决不至支持长久,在其之后必有一伟大之‘朝代’”。同一天晚上,在南京的蒋介石夫妇便把胡适招去,以祝贺胡适生日为名与胡作了长谈。二十九天后,胡适被聘为“总统资政”。其间,胡适多次往返上海、南京等地。书生纵有献策安邦志,怎奈枭雄如蒋氏者也回天乏术,无法抹掉依附性质的一介书生又能怎样!4月6日,怀有万般心事的胡适,在上海登上客轮,奔赴美国,开始了将近十年客寓美国的生活。在茫茫汪洋大海之中,和着海浪的轻摇,胡适挥笔写下了《〈自由中国〉的宗旨》一文,内中有“共产党的武力踏到的地方,立即就罩下了一层十分严密的铁幕”;“在那铁幕底下,报纸完全没有新闻,言论完全失去自由”等句。五年后大陆开展猛烈的“批判胡适派”运动,远在美国的胡适且羞且怒且自傲。也许包括胡适在内,世人大抵都忘记了1949年的太平洋上有一个书生在奋笔疾书。历史的渊源,有时总是简单地归结为通俗的因果循环相报。

另一位与陈寅恪有着数十年生死相知的老友吴宓(雨僧),此时正在武汉大学任教。这位与清华大学有着二十年情分的著名教授,在1946年清华在北平复校后,却弃舍了他最熟悉的生存环境——清华园,而受聘于武汉大学。四年后在共产党军队挺进江南地区的进军声中又西飞重庆,并在那里度过了坎坷曲折的三十年。川蜀的万重山岭销蚀了这位文学才华非凡的教授的才气,更销蚀了他的名气,以至他以后三十年是在屈辱、卑微与痛苦中度过,实为人生的一大悲哀。

1948年的吴宓,虽然远在千里外的武昌,但他仍一如既往关心着陈寅悖此时的吴宓,有机会到西安、广州等地讲学,一介书生,对时局的观察,亦大体能辨一二。故在这年的秋天,他向南国名校中山大学举荐陈寅恪到该校教书。吴宓此举,并非随手拈来之作,而是别有深意。尽管当时东北决战“国共”两方胜负尚未定局,但北国迟早将成共产党的天下这一点,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也能看出。由此,也可知陈寅恪晚年的一个重大抉择,即使密友如吴雨僧事前也不知晓。

陈寅恪一家在南京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匆匆赶往上海。从此,这位学术大师的晚年,便与一个人紧紧地连结在一起。这个人,便是研治东南亚历史的学者、前西南联合大学法商学院院长、时为岭南大学校长的陈序经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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