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认定,中国没有荡妇的清平世界是至宋代告终的。
宋代哪些女人是确实的荡妇,史书中没有《荡妇列传》的正式记载,不宜妄断。小说《水浒传》,可确实是把中国首批荡妇——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都派给了宋代。中国历来相信《孔雀东南飞》《上山采蘼芜》等等著名诗作是反映中国女性之为存在的真实,没有哪本文学史说,世上哪有这种女人,纯是男人不明动机的胡编乱造。以此类推,独独怀疑一个叫施耐庵的作家和男人胡编乱造也缺乏道理。说中国的荡妇史发端于宋代,至少就文学中的荡妇史而言,是不该有争议的。
要是数一数《水浒传》女性人物的总数,算一算荡妇在其中的比例,还会得出一个结论:中国荡妇不出则已,一出惊人。不仅是接踵而至让中国应接不暇,还“荡”得无须师承与修炼,自来地精灵老作。哪里像初出茅庐的新手?简直是“荡”出了不知多少世纪的宝贵经验,祖祖辈辈留下来似的。
宋代的荡妇可是好端端的民间和良家妇女,按阶级或阶层画线,她们恰是两汉古诗中那些女性的嫡亲姐妹、骨肉同胞。但她们有如天外来客,圣人的千载育化没触及她们的灵魂,也没修正她们半个细胞,她们只管照自己的样儿,倚着良家的寒门,招蜂引蝶,惹是生非,闹出人命,似乎一眼也不瞧别人家里活着的贞女节妇和更多不详其贞节却肯定没“荡”出满城风雨、桃色公案的中国女人。殊不可解的是,在酿出人命之前,社会好像也并不怎么奈何得了这些荡妇之“荡”,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没一个是被人言杀死、唾沫淹死、礼教压死的。
《水浒传》里这几个荡妇,还只是为中国荡妇现身民间与良家踩点儿探路的前卫。看明清小说,会发现荡妇一旦出世,在中国转眼已遍地开花,发展成常态的事物。而且“荡”得愈来愈得心应手,水平迅速抵达了《金瓶梅》《肉蒲团》和《红楼梦》中那个多姑娘之辈的荡妇极致,个个一览众山小、江上数峰青、天下荡妇谁敌手的样子。
不奇怪中国荡妇的适时出世。因为在宋代的中国,有一件和女人紧密相关的事:儒学的一根大神经敏锐地感到了封建之梦已越过它的制高临界点,从上行转为下滑。“无可奈何花落去”,大概是人类心灵最彻骨的惶悚悲凉。那根大神经躁动焦灼、分裂变异,于是滋生出一个被命名为“理学”的肿瘤。那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致命癌肿。
理学和女人紧密相关的一句话是: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程、朱两位理学大师在这里犯的错误是:过犹不及。
“节”之为物,本来是由女人自己把握的一种东西,它和男人之“节”相似相通。文化对男人说,舍生取义,但从不强求所有的男人都能舍生取义。同样,文化对女人说,为一个男人守节,但守了是好女人,不守也不是坏女人。
圣人的文化是深懂中庸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精英和芸芸众生,就有超人和凡人。所以庄子才宣称: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庄子在说,不树立一个极端的榜样和规范,大众才能调动发挥自身固有的素质。中国留骨庙堂的圣人和曳尾涂中的圣人,在中庸命题上居然所见略同、不谋而合。还有一位兼跨朝野的圣人老子,其实也和他们异口同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圣人就是圣人,一句顶一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理学家偏偏怎么就给忘了呢?
我不想相信早在中国礼教还十分幼稚的两汉,中国女性便能自觉能动地俯首甘为沉默的羔羊,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作时尚,争先恐后不嫁二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