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功通神(6)

所有这些信念的行为,所有这些选择的行为,所有这些脑力的交易,最终以完成作品的状态给他者的精神造成冲击、惊异、眩晕或茫然失措,他被突然置于这种高负荷的智力活动的刺激之下。

在几分钟之内,读者所受到的冲击却是诗人在长达几个月的寻找、期待、耐心和烦躁中积聚起来的发现、对照以及捕捉到的表达方式的结果。它归功于灵感之处远远多于灵感可以带给诗人的东西。

现在我们要谈到灵感问题了。瓦雷里就这个话题谈得很多,当然,他努力要证明的是灵感的不存在。艾略特则不大谈,但他对瓦雷里的意见给予了充分肯定:“这是对浪漫主义态度的一种矫正,这种俗话叫做‘灵感’的态度,倾向于有意无意地认为,诗人在写一首诗的过程中,仅仅扮演一个中介的、不相干的角色。”瓦雷里认定,灵感只是那些只看到结果而看不到过程的人美丽的误会,因为努力推敲的痕迹、呕心沥血的用心都已经被抹杀了,只看到成品的人便将眼前这一切归功于灵感的奇迹。他说:

那些承受这一效果的人,那些对力量、完美、大量巧妙的手法和美丽的意外感到惊奇不已的人,他们却不能也不应该想象所有内在的工作、离析出来的可能性、对有利因素漫长的提取和精微的推理,经过这些内心活动得出的结论看上去却犹如占卜,简言之,经过创造性精神的化学家所处理或经过麦克斯韦(Maxwell)式的精灵在混乱的思维中挑选的大量内心生活是难以想象的;于是这些人就想象出一个法力无边的人,他能够创造这些奇迹,只发送他想发送的无论什么东西。

瓦雷里这段话直接针对的,是柏拉图有关由诗神凭附而来的“迷狂”说:“若是没有这种诗神的迷狂,无论谁去敲诗歌的门,他和他的作品都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尽管他自己妄想单凭诗的艺术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他的神智清醒的诗遇到迷狂的诗就黯然无光了。”可是,杜甫也许会有条件地认可柏拉图的说法,因为他论诗特别重视兴会,也就是灵感。杜甫诗中,经常提到“诗兴”与“有神”: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感激时将晚,苍茫兴有神。(《上韦左相十二韵》)

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独酌成诗》)

草书何太古,诗兴不无神。(《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

挥翰绮绣扬,篇什若有神。(《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

所谓“兴有神”的状态,无非都是指受到外物的刺激,起了内心的反应,有了写诗的强烈欲望。究其实,这何尝不就是艾略特说的,诗人仿佛怀了孕,又仿佛被鬼魅魇住了的“模糊的冲动”?不就是瓦雷里写《海滨墓园》之初,有一种空幻的、不具内容的旋律形式萦回脑际的状态?

瓦雷里拒绝承认灵感,无非是想将那些“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的读者们的注意力,引向“想当施手时”的长期而复杂的工作上去,生怕被“兴有神”的神秘面幕遮蔽了“苦用心”的事实。而在诗中—却不是在诗论中—瓦雷里一再描写了灵感来临的奇妙作用,只不过它有时迅疾如《风灵》(Le Sylphe):“无影也无踪,神工呢碰巧?别看你刚到,一举便成功!”有时缓慢如《脚步》(Les Pas):“我的寂静所生的孩子,这脚步啊,圣洁而徐缓……”

如果连瓦雷里也终于绕不开灵感在创作中的妙用,则杜甫持论的高度成熟与圆融便愈发彰显出来了。在老杜那里,“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与“晚年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是并不矛盾的,前者是“一举便成功”,后者是“圣洁而徐缓”。如果允许我稍稍过度阐释一下,我想举出杜诗《夜听许十诵诗爱而有作》一首,其中两句是:“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你看,极静与极动,至大与至精,慢工细活的忍耐与势大力沉的创造,如此完美地统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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