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功通神(2)

杜甫《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云:“雕刻初谁料,纤毫欲自矜。神融蹑飞动,战胜洗侵陵。”旧注都不能令人满意。仇兆鳌引朱鹤龄注云:“此数句,当与《文赋》参看。‘雕刻初谁料’即‘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也。‘纤毫欲自矜’即‘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微芒’也。‘神融蹑飞动’即‘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也。‘战胜洗侵陵’即‘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也。”其实细按之下,只有“纤毫”与“锱铢”、“微芒”的联系较紧,其余都不很允当。王嗣奭评“神融蹑飞动,战胜洗侵陵”,说“‘神融’句谓文有生气,‘战胜’句谓文无敌手”,解释也笼统得很。以下借瓦雷里和艾略特的有关议论,试为分疏。

“雕刻初谁料”,就是说一个诗人写作之始对自己最终的产品并没有确凿的认知。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中,对此再三申说:

在一首既非说教,亦非叙述,而且也不由任何社会目的激活的诗中,诗人唯一关注的也许只是用诗—用他所有的文字的资源,包括其历史、内涵和音乐—来表达这一模糊的冲动。在他说出来之前,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在他努力去说的过程之中,他不关心别人能不能理解。在这个阶段,他压根儿就不考虑其他人:他一心只想找到最恰当的字眼,或者说,错得最少的字眼。他不在乎别人听还是不听,也不在乎别人懂还是不懂。他怀着沉重的身子,不得解脱,除非把它生下来。

而瓦雷里则用自己的创作经验来表明一个事实,即写作者“方其搦翰”之际,对“暨乎篇成”会得到怎样的成品并没有确切的把握。他自述《海滨墓园》的创作缘起说:“我的诗《海滨墓园》在我内心是以某种节奏开始的,那是四六划分的十音节法语诗。当时我还没有任何想法可以填充这一形式。渐渐地,漂浮不定的词语固定下来了,主题也因此越来越明确,我不得不开始工作(很长的工作)。”

经过了持久的努力,最后的效果与最初的设想高度一致,简直不爽分毫,这就是“纤毫欲自矜”,也就是“毫发无遗憾”。这两句都是形容诗的效果的精确。用瓦雷里从爱伦·坡那里继承下来的说法,这是一种“数学家式的精确”;而用艾略特的表述,则是“对情思的细微差别的精确表达”(the precise expression of finer shades of feeling and thought)。艾略特赞赏马维尔,是因其“对精确的偏好”;瓦雷里称颂马拉美,更是为了“从未有人带着这种精确”。由于有了这种不爽分毫的精确,一开始的“雕刻初谁料”就不是漫无目的地乱挥乱洒,而是蛮有信心地稳扎稳打。瓦雷里对此体会极深,他说:“艺术家与他的任意性密切相处,也生活在对他的必然性的期待中。他时时刻刻想得到后者,他在最难以预料和最无关紧要的情况下得到它……”而这种在排除了各种偶然之后终于获得的唯一的必然,就是连诗人自己都不禁为之得意的精确。艾略特呢,他也这么说:艺术的“必然性”(inevitability)就是内在情感找到了“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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