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视野中的骈文与律诗的语言形式(2)

昔人遨游洛汭,会遇阳台。神仙仿佛,有如今别。虽帐前微笑,涉想犹存;而幄里余香,从风且歇。掩屏为疾,引领成劳。镜想分鸾,琴悲别鹤。心如膏火,独夜自煎;思等流波,终朝不息。始知萋萋萱草,忘忧之言不实;团团轻扇,合欢之用为虚。路迩人遐,音尘寂绝。一日三秋,不足为喻。聊陈往翰,宁写款怀?迟枉琼瑶,慰其杼轴。

这算是比较清通的文字了,意义的头绪也还得常常由我们自己去找。比如,“微笑”者“妇”也,“涉想”者“侯”也,可是主语皆没去不提,指涉是模糊的。“镜想分鸾”遥领“思等流波,终朝不息”;“琴悲别鹤”紧接“心如膏火,独夜自煎”,语脉也是错综的。事实上,我们在读骈文的时候,不能像读散文那样一味向前看,而是得时时反顾,念完这一句,还要等这一句与上一句残留着的印象妥帖地重叠之后,才会放心地接着读下去。为直观地表明这一点,我们且按照青木正儿演示过的骈文排印形式,将何逊文中的部分文字重排一下:

虽帐前微笑,涉想犹存;∫掩屏为疾,∫镜想分鸾,∫心如膏火,独夜自煎;

而幄里余香,从风且歇。∫引领成劳。∫琴悲《别鹤》。∫思等流波,终朝不息。

∫始知萋萋萱草,忘忧之言不实;

∫—?—团团轻扇,合欢之用为虚。

散文里的那种线性的序列,到骈文里让位于网状的结构。这些精心组织的对偶,或正对,或反对,其内部充满相吸相斥的力量,这力量甚至大于使语句向前的推力,结果就像罗兰·巴特所说的,让意义沉淀在字词的底部,成为一个又一个完整具足的片段,却大大地淡化了片段与片段之间的联系。所以吴兴华才会认为,骈文特别要求读者反应的配合,否则就会出现大量的空白。他说:

讲究整齐对仗,平仄调谐,自然会带来某些后果:在创作时,它吸引了作者的一部分注意力,因此在阅读时,读者也需要付出相应的注意力作为补偿,这样作者的匠心才不至于落空,这种注意力的牵引是向横的方向发展的,它与思路逻辑、叙事层次等向纵的方向的运动势必有些抵触。

现在我们再谈诗的问题。与吴兴华所讨论的骈文读法相似,高友工在讨论律诗的结构时,也认为对于律诗的阅读不同于普通阅读:

新结构要求新的阅读过程。普通阅读是线性向前的,对仗结构的阅读使线性的阅读进程暂时中断。像流水一样前进的运动过程停了下来,产生一种不断回顾和旁观的运动,逗留于对仗的两个诗句所构成的封闭空间里,形成一个循环。这种阅读方式完全吻合了诗歌所具有的“空间性”和“循环性”。

骈文不同于散文的本质特点,正是律诗不同于古诗之处。从汉魏到梁陈,五言诗在形式上的演变历历可辨,我们且以三位不同时代的作者所写的同题诗《饮马长城窟行》为例,来分析这种变化: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蔡邕)

驱马陟阴山,山高马不前。往问阴山候,劲虏在燕然。戎车无停轨,旌旆屡徂迁。仰凭积雪岩,俯涉坚冰川。冬来秋未反,去家邈以绵。猃狁亮未夷,征人岂徒旋。末德争先鸣,凶器无两全。师克薄赏行,军没微躯捐。将遵甘陈迹,收功单于旃。振旅劳归士,受爵藁街传。(陆机)

征马入他乡,山花此夜光。离群嘶向影,因风屡动香。月色含城暗,秋声杂塞长。何以酬天子?马革报疆场。(陈叔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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