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彤们》 前事今笙(1)

我出生在一个民乐世家,祖上从太爷起就从事制作和演奏中国民族管乐器,太爷传给爷爷,爷爷再传给父亲,父亲再传给我姐和我,这门手艺传了四代近百年。

我和笙缘分极深,五岁时就拿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攒笙——那是爷爷做的儿童笙,笙苗用湘妃竹,花纹素雅,非常精巧别致。以前父亲经常在家里教学生吹笙,我很好奇,便总在旁边看。这回我有了自己的小笙,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虽然我才刚开始学笙,甚至还不能顺利吹奏音阶,但我总爱拿着它,像是最心爱的玩具。谁承想拿着笙容易,这后面等着我的,却是一个漫长无比、痛苦无比的磨炼过程。

小笙吹了不到半年,父亲就要为我换笙。因为那攒笙音量很弱,不利于日后的演出。小笙若是用得久了,长大后换乐器的时候,又需要很长的适应阶段,所以晚换不如早换,算是先苦后甜。我的第二攒笙是父亲做的,大小更接近成人使用的尺寸,笙苗用红木制成。七十年代红木的价格虽不像现在这样高,但也十分金贵,何况是父亲手工制作的——把坚硬的红木做成竹子一样的管,而且不歪不裂,这是真功夫,现在恐怕也很少有人能做到了。

考入音乐学院附小以后,学校为我配发了一攒笙,那是父亲的徒弟,时任民族乐器厂管乐车间主任的谢立如做的。从附小到大学毕业,我在音乐学院学习的十一年间,这攒笙一直陪着我。毕业的时候我舍不得它,但是原则上学校又不能出售乐器,于是我只好扯了一个谎,只说丢了,挂失后交过罚款,终于留下了这攒笙。

近年来,接触的音乐风格越来越多,从流行音乐到世界音乐,对乐器的要求也越来越多,我也不断地“改革”我的乐器:在户外的体育场演出时,舞台大,为了和观众更多地沟通,有时需要在舞台上频繁移动,而传统的立式麦克风会限制移动。所以,在进行了两年的试验之后,我发明了全半音的二十九簧电子笙。这笙不加扩音管,所以音色和外形看起来完全是传承原貌,但是接上预置在笙内的麦克风,就可以自如地在舞台上移动了——这一切,都仰仗吴氏管乐的师傅们和我姐姐的支持。

出生、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其一大好处就是不需要花钱去购置乐器,但不好的地方是,我似乎命中注定要为这件乐器付出极大的心血。小时候我痛恨这件乐器,因为练习几乎占去我本该游戏的所有快乐时光。考上音乐学院以后,父亲基本不再过问我练琴的事儿,可每逢假期,都要求我跟他学习制作乐器,因为“艺不压身”。一个好的制作师必须要会演奏,而一位好的演奏家不懂制作修理也是不行的。于是,我从清理工作台、递送工具开始,之后锯竹子、刻簧片,最后连车床电钻都能运用自如,以至我最终能用上自己制作的乐器。演奏着自己制作的乐器,心中充满了自豪,而且还有一种从无到有的创造的快乐——那段经历让我真正了解了自己手中的乐器,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遇到什么意外,我总能将乐器发挥到最好的状态。直到现在,我偶尔都会想念木料的香气。

父亲去世后我发现,笙这件乐器,不仅是父亲留给我的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方式,同时还留下了太多我对父亲的记忆——他的训斥,他的惩罚,还有极少的几次欣慰的微笑……于是,当我再演奏这件乐器的时候,我会觉得,他就在天上看着我,冲着我笑。每次遇到困难,想要偷懒的时候,脑海中又会浮现出父亲坚定的面容。或许,是因为加入了我和父亲之间那源于骨血的思念,我感到对这件乐器又多了一份感情。这是一种看似平淡,却又无法割舍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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