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学批评的位置
每当我读到有关论述文学批评如何指导文学创作,推动文学创作,以及繁荣文学创作的文章,每当我听到有人津津有味地谈论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如何指导、培养俄国古典作家的那些使批评家们引为骄傲的事例,总有一团疑云浮上心间:难道文学批评真的具有指导作家的神奇功能吗?
文学批评的对象是文学、文学家以及文学作品,批评家是借助于文学来发议论,阐述自己的人生观、哲学观与审美观的。批评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此。文学作品对于它来说,既是目的又是过程。批评以研究文学的主要表现形式——文学作品为主要任务,但它又无法穷尽它的研究对象,结果它的全部意义与价值则表现在研究过程的运动之中。从这些运动中,批评呈现出自身的美学、魅力以及流派。
说批评无法穷尽它的研究对象,决不意味着对它的蔑视,恰恰相反。批评所面对的是文学作品,作品具有两重意义:一重是它的物质构成——纸张、铅字以及由物质材料所构成的文字符号,这是没有生命的,不属于文学批评的研究范围;另一重是它的内容构成语言、形象、意境、感情……它们是充满生命、充满灵性、随缘而生、随境而化的极不稳定的因素。它在作家与读者之间不断的心灵撞击中呈现出千姿万态,再由于时间与空间的无限因素渗入其间,使文学作品也具备了无限认识的可能性。它使一切企图穷尽它的批评家感到困惑,仿佛是沙漠中旅客所看到的清泉的幻影,你走上前去,它又不见了。
有人认为,文学作品是作家个体所感知的、图解的世界,只有穷尽作家,才能穷尽作品。批评的任务,在于诠释与阐发作家隐藏在作品之中、文学之外的意义,作家是批评的终极。于是在西方产生了传统阐释学的作家中心主义,在中国则产生了繁琐的考据学。但这种成果是令人怀疑的,因为批评家即使掌握了大量的作家生平记录、日记、书信,甚至更为隐秘的文献,他也不可能复制出作家的精神世界的全部,也不可能穷尽作家与作品的所有关系。原因很简单:其一,作家创作是一项极为复杂的精神劳动,当他面临他以往所有复杂的生活经验或感情经验时,他是否能对此一切都给以清晰、理性的把握?进而论之,即使他能达到这一点,他是否可能运用文字符号把它全部清晰、完整地表达出来?其二,作品是活在读者的心灵中的,时代的更替,读者群体的意识的不断交换,使作品的可认识性也处于不稳定状态。诚如海涅所说:“每一个时代,在其获得新的思想时,也获得了新的眼光,这时,他就在旧的文学艺术中看到了许多新精神。”作品的无限认识的可能性决定了作家的不确定性,因此穷尽作家与作品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作家不能作为批评的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