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的杀戮,不是在两军殊死决斗时出现的,而是在一方已经取得绝对优势,胜利在握,居高临下实施的。即使铁石心肠之人,读到“漂尸三万”“稍快人意”这样的描述,亦会感到不寒而栗。常胜军有两名军官,投书给《支那之友》报纸说:“贵报载太平军弃昆山时焚毁劫掠事,与当时事实不符,祠、庙、偶像、官署等,确系太平军所毁,至民居房屋,则官军毁之。余首先入城,目击一切情状,官军统领程学启、李恒嵩二人,专教兵士劫掠屠戮,惨状殊不忍睹。”后人读史,不禁要问:需要多大的仇恨,才能产生这种屠戮的快意?
在十几天的鏖战中,按李鸿章的奏报统计,杀死太平军有四五万人,还未统计淮军方面的阵亡人数。是说或有夸大,但挤掉一半水分,也杀了两万余人。两万余具尸体排列起来,可长达六十多里地,从昆山一直排到常熟。
曾国藩对如此辉煌的战绩,称赞不已,写信祝贺:“昆新之捷,擒斩实二三万人,伟矣哉!近古所未有也!向尝疑上海非用武之地,又颇疑左右力薄而遽远谋,或非所宜定,至今乃知胜负非碌碌者可及耳。”
然而,战后的城乡,留下的却是一片废墟。许多尸体来不及掩埋,随地丢弃,任由腐烂,恶臭熏天,河水、井水全部被“漂尸浮油”所污染,不能饮用。人们害怕瘟疫而纷纷迁徙,以致村落空无一人,完全荒废。李鸿章描述他所目睹的惨况:
三年以来,无论大道、间道,逆贼出入蹂躏,几于无地不焚,无户不掳。而浦西之太仓、嘉定、青浦各乡,浦东之金山县境被害尤久且烈。蓝天苏省民稠地密,大都半里一村,三里一镇,炊烟相望,鸡犬相闻。今则一望平芜,荆榛塞路,有数里无居民者,有二三十里无居民者,间有破壁颓垣,孤嫠弱息,百存一二,皆面无人色,呻吟垂毙。询其生计,则云近地无可求乞,远地不能行走,惟掘草根作饼充饥。
曾国藩在皖南所见的情形,同样触目惊心:“自池州以下,两岸难民,皆避居江心洲渚之上……壮者被掳,老幼相携,草根掘尽,则食其所亲之肉,风雨悲啼,死亡枕藉……徽、池、宁国等属,黄茅白骨,或竟日不逢一人。”李鸿章认为,即使从此天下无事,亦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江苏才能恢复到咸丰及道光末年的光景。
然而,在历史的舞台上,或为官军喝彩“伟矣哉”,或为太平军喝彩“伟矣哉”,一直都不乏其人,不乏其声,因为,他们都不是“人相食”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