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永远走不出童年的影响。我的摄影之路,最初是在寻觅儿时记忆里的环境和人。
我出生在那个全民饥荒刚刚结束的年代。家里没给我留下一张小时候的照片。我的父亲兄妹五人,他排行老四,是家里学习最好的孩子,本可以上大学,因为爷爷有病,为减轻家里负担,1958年7月,他中学毕业后就工作了。当时国家有政策,凡在工厂考上大学的人,一切上学费用由厂里承担。父亲打算边上班边学习,不承想赶上“大跃进”,每天工作长达12小时。上大学的梦想,也就没有了。
父亲至今珍藏着自己结婚前的一张相片,相片里的他很文艺,是个美男子。刚上班那会儿,父亲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胆大,很喜欢他,经常主动找他搭讪。父亲也喜欢她,就是担心自家条件差,和女孩家不是门当户对。有一次,在女孩的宿舍,两人交谈到很晚,父亲准备回家时,女孩极力挽留,还把灯给关了。这举动的言外之意,父亲当然清楚,但他不知所措地说了句“这样不好吧”,就起身离开了。从此,女孩没再找过父亲。
父亲20岁时,通过亲戚介绍,认识了母亲。母亲生在农村,和父亲没什么共同语言。1962年,父亲和母亲结婚。母亲很高兴,她嫁给了一个有文化的城里人。
后来就有了我和弟弟。从我们记事起,父母就经常吵架甚至打架。父亲遇到问题喜欢讲道理,没文化的母亲偏不吃这一套。生活中这些琐碎又巨大的矛盾,就这样伴随着他们的一生。那个年代,离婚是很丢人的事,他们只能凑合着过下去。
父亲在洛阳玻璃厂工作。我还没上学时,他总带着我和弟弟上班。玻璃厂有三个门,有的门卫看他带着孩子,经常不让进,他就绕到别的门进去。时间久了,厂里的门卫都认识了这个带孩子上班的男人,在他进门时常说一句“要斗私批修呵”,来刺激他一下。
等我稍大一些后,父亲把我送到郊区的爷爷奶奶家。
爷爷走路时,腰是弯着的,那是接近90度的弯曲。我问父亲:“爷爷的腰是不是给地主做长工时累成这样的?”那个年代的电影里常有这样的情节。父亲说:“不是,爷爷年轻时家里穷,他用扁担挑着面粉去赶集,回家后把换来的麦子磨成面粉,再去赶集。每天挑着很重的担子赚钱生活,时间久了,腰就弯成这样了。”
爷爷家有两孔窑洞,一孔自己住,一孔给我大伯住。有天早上,奶奶盛好饭,让我坐在窑洞前的凳子上吃。当时院子里堆满了刚刚收获的玉米,爷爷对站在院子里的大儿子说:“宣立(我大伯的名字),你帮我把这些玉米扛到窑洞上的场里晒晒。”我大伯说了一句他没工夫,就走开了。爷爷开始自己装玉米。当爷爷背着一个大麻袋,身体弯成近90度,从正在吃饭的我面前走过时,那场景让我惊呆了。别人是用肩膀扛东西,爷爷是用腰扛东西,装着玉米棒子的大麻袋,像一座山压在他身上。
我放下饭碗,不作声地跟在爷爷身后。我知道他还要爬一个约30度、长近20米的土坡,才能把玉米运到我们住的窑洞上面。我跟在后面,看爷爷把麻袋放下了,我拉着他的手问:“为什么大伯不帮你把玉米扛上来?”爷爷笑笑说:“分家了,他地里有活干,顾不上了。”
奶奶虽然没有文化,却是一个聪慧善良的人。她住的窑洞只有一个门,为了屋里亮一些,就在门旁挖了扇窗,找了些胶布作遮挡,常会漏风漏雨,冬天还得用砖头再砌起来御寒。我问奶奶:“我爸爸就在玻璃厂上班,让他从厂里拿一块玻璃回来装上,不就可以了吗?”奶奶说:“孩子,我们马家人不能随便拿公家的东西,这和偷人家东西一样不道德。”我于是跟奶奶说:“等我上班后,第一个月挣的工资,就去给你买一块玻璃,装在窗户上,让太阳照进来。”那时我五六岁,在奶奶的窗户上装一块玻璃,成了我最大的愿望。
1972年春,奶奶去世了。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没有实现对她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