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早班,天还是夜色,我走出里弄坑洼的碎砖地,踏上起点站的第一班公共汽车,硬底鞋空通空通直响,我在车窗边坐下。
快过年了,车窗玻璃有点凉,窗外的夜像深水一样静;星星还没累,迷蒙中精神饱满地闪着,挡着一片天空的干干枝枝还在将它们漏到下边来。
街灯下有几片纸,挤在灯柱根飘卷几下,原地一转,忽地全飞了出去,逐前逐后,到了街那边。一个踟蹰矮小的影子,在街灯下晃,我看出来了,那是一个脚很小的老太太。
小脚老太太真好像已经多年不见了,真不知她们一个个怎么离开的人间。
她的出现让我想起了她们,不是很久以前,我十三岁离开城市的时候,她们还处处都是,没有多久,我十七岁回到城市的时候,她们就全都没了。这是我现在的回想,是她引起的。那些我最后印象中的小脚的人们,脚步还是轻松的,神气还常常兴致勃勃,远远比她富有生机,可是忽然就都没了。是因为我仍然幸运地年轻着吧,我便不会生硬地去想全都没了的人们中间也将是包括我的。
她们都没有了,她也没有了,时间就这么过去,没有惊讶。现在我忽然有些惊讶,怎么她还在?——像洗干净了的胶片,好多年后一看,还有人影,而且还有年纪,清楚地记录着岁月。
她们都没有了,她像是她们幽灵式的显现,让我想起我的忘记;她也会没有,在让我想起之后,她会比她们没有得更加迅速。我是不是在看她最后一眼呢?
她晃着,我起初并没有想到她是在走路,她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样,只是左晃右晃,一个看去巨大无比的几乎拖在地上的筐,还被她挎着,那其实只是一只普通大小的菜篮;一根木杖在另一侧支着她。她还是向前挪动了的,她把篮松到街边,慢慢地向下弯身,我这才看见,纸给吹飞的路灯下有一个忽而发亮的东西,仔细看应该是一条巴掌长的冻鱼。她在捡鱼。
这鱼一定是鱼贩清早拉鱼过街时掉下的吧,而且不远竟然还有两只。街上除了她没有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