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龙太郎 1

龙太郎如果活着,应也七岁了。今天我突然想起。

龙太郎来我们家的那天,正好是七月一,一个盛大的,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有旗子降下来,也有旗子升上去。全国都在欢腾。我困倦地睡下了,夜里,妹妹回来,惊喜地把我拉拽起来:“姐姐!姐姐!”

我睡眼惺忪地挣起来一看,地上满地滚着一团白。肉肉的。我唔了一声,就又继续睡了。

那就是刚满月的龙太郎。

妹妹嚷着要弄条狗来,已经嚷了小半个月了。前两天去了乡下,这就抱回一条。我是心狠的一个人,不是我的,我不要,有种淡漠,也不会去怜爱,只是看了看,并未觉得可爱。直到后来,妹妹的家里不让养,必须放养到我家里,她哭着喊着把狗送过来的那个晚上,无人的时候,我小心地窥看它,它只是一个劲肉麻地舔我。这才放纵自己欢喜的情绪,偷偷的,不声张的。于是欢喜就又加倍。我将它抱在膝盖上,好小一只,好可爱哦!它只有我两只巴掌那么大呢!

现在,我仍爱狗。狗是所有家养的动物中,我最喜欢的。尽管宠物多少有点奴性。自然界的动物中,早前些年我特别喜欢狼。因为狼是那么忠贞,体恤,深情。这种喜欢是远远观望的,动物世界的,想当然的。狗是可以切近碰触的,可以拥有的。猫恋食,狗恋恩。狗更温暖。我喜欢狗的眼睛,那种单纯和孺慕,会使我打从心眼儿里高兴,感动。

可是,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喜欢一条狗了。我偶然在路边看见一条小狗,还是会欢呼,雀跃,去抱它,亲它。可是我心里很明白,我不可能再去养一条狗了。

这名字是我妈妈随口起的,她看电视的时候,正好新闻出现了日本首相桥本龙太郎,她就说:“就叫桥本龙太郎吧!”知道的人没有不笑的。后来叫它龙太郎,有时候也叫它郎郎。晓微一家是上海人,于是她妈妈用上海话喊它:“龙塌郎!”我觉得也满好听。那时,只要新闻一播桥本龙太郎的名字,它就警觉地抬起头,四下张望,放下了手边玩耍的骨头。我们就大笑起来。

龙太郎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包括那一身的白毛,洗干净了,尾巴像朵白菊花。包括它睡觉的样子,仰天躺着,爪子耙着,露出白肚皮——它还会伸懒腰!它也会趴着睡,四只爪子平平伸着,像一张完整的羊毛毯。它喜欢把我们每一个人的拖鞋从门口拖到沙发底下,或者床底下,让我们永远找不着。我知道基本上所有的狗都会这样,但是我们还是因此宠爱它,就像所有的孩子其实都会哭会笑,我们却总觉得自己家的特别天才。甚至因为它的笨拙,我们更加疼爱它,就像我们看到一个孩子算术,搬着手指头算了之后,就去搬脚指头。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简单的娱乐,就像看一个天真的孩子的把戏。我们都忘记了,狗也是一个生命。它不会仅仅停留在稚气淘气的童年,它也会长大,会衰老,会死掉。

龙太郎不是一条聪明勤劳的狗。我们不需要它那样。它根本不会看门,太胖了所以跑不动,一跑就会喘气,它也不会什么才艺表演,只是热衷搞破坏。我们训练它大小便训练了很长时间。它对吃的相当挑剔,因为我们给它吃的太好,把它惯坏了。龙太郎像是一个衣食无忧的皇太子,一切都不需它操心,皇上又总是不死,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时间一长,心思荒废,情绪也萎靡了。

是的,我到现在才开始想,我们豢养宠物,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因为一家子都很忙,那时候家里开着饭馆,父母回到家中都是午夜,而我在念高中,也是一样。龙太郎整整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它住在四楼的一小套房子里,住了好几年。夜深了,大家也都累了,几乎没有谁会带它出去溜达。因此,它总是用一切可能想窜出这个家,有时只要我们一开门,它就会箭一般地钻出来,呼呼冲下四楼,撒腿一阵疯跑。我们只好呼喝着追出去。它不认路,它连这点本能也丢了,如果找不到它,它就变成野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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