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按钮(5)

突然,一个手拿摄像机的男子在人群中走走停停,拍摄这些悲痛欲绝的亲属。我之前没怎么注意到他。他走到一个正在恸哭的人跟前,向上摆了摆手,意思是继续哭,继续!那个人立即大吼一声,声音比刚才大得多,感觉也更真切,然后不住地用手捶地。似乎没有人愿意被拍到一副沉静、克制的模样。

黄家人的举动正是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仪式,将信仰和行为融为一体。安德鲁·纽博格和尤金·达其里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研究人员,从事脑神经方面的研究。他们指出,如果想要仪式发挥作用,那么参与者必须动用“大脑和身体的所有组成部分,身体行为必须与思想行为调和”。黄家人通过哭泣、下跪和表达悲伤等举动,与比自己更强大的某种事物建立起联系。

黄先生的棺材已送进炉膛,麦克示意黄先生的儿子按下点火按钮。这只是一个象征性动作,但蕴含了无穷的力量。

麦克之后告诉我说:“你就得让他们按下按钮,他们特别喜欢这么干。”

黄先生比雅各布幸运得多:他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所以没有沦落到由一个随便指定的、毫无文化敏感性的火化工送他上路。

我们关上炉门,眼瞅着黄先生被火舌吞噬。克里斯迅速冲上前,在机器前点燃了一根巨大的蜡烛。“火化见证”一直由麦克和克里斯组队完成,黄家人也不是第一次在葬礼上哀号,看来没见过世面的只有我一个。

黄先生的火化见证迫使我考虑,如果我的父亲走了,我该做些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我敢肯定,有一些参加火化仪式的人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伤心,大部分时候都在逢场作戏。不过这没关系,黄家人至少举办了一个仪式。他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一点令我非常羡慕。他们知道如何哭得大声,如何表现得悲痛,还知道要带来一筐水果做祭品。家里的丧事使他们团结起来,按照传统的观念和风俗行事。

我的父亲在一所公立高中教了四十多年的历史课。虽然学校位于岛的另一侧,但他仍然保证每天五点半起床,开车把我送到火奴鲁鲁的一所私立学校上学,车程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再开一个小时去自己教书的高中上班。这样一来,我就不必乘坐公交车上学。他为我开过了几千英里的路。在他去世后,我怎么能狠心将他交给别人呢?

我从西风学到的越多,就越觉得开办“死亡美学”殡仪馆的想法不妥当。我逐渐意识到,我们与死亡的关系根本就是错的。我在西风只待了几个月,便发现自己天真得可笑,竟能想到“把乐趣还给殡仪馆”这种主意。“歌颂生命”式的葬礼不能有尸体出现,也不能谈论死亡,只能让老爸趁着大伙喝潘趣酒的时候放一首老掉牙的摇滚乐,这就好比你用创可贴去给人家处理枪伤,上面还画着Hello Kitty,感觉特别不着调。

不,当我父亲去世时,我要为他举行火葬。我不会选择西风这种仓库似的火葬场,而是一个美丽的殡仪馆,有着大大的落地窗,阳光可以直接照射进来。如果这间殡仪馆拒绝或隐藏死亡的存在,那它算不上美丽;说它美丽,是因为死亡在这里能够被接纳。在这里,人们可以亲自清理亲人的遗体,可以安全、舒适地陪伴自己故去的亲人,直到尸体被火化的那一刻。

1913年,萧伯纳记述了自己见证母亲火化的时刻。她的遗体躺在紫罗兰色的棺材里,双脚先进入炉仓。“哦,看哪!”他写道,“她的双脚神奇地燃烧起来,火焰像缎带似的跳跃着,明亮的色泽如同石榴石。火舌好似圣灵节的热焰,没有烟雾的困扰,样子却颇为热切,一下子将整个棺材全部点燃。我的母亲化成了艳丽的火焰。”

我想象着我的父亲,炉门打开,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如果他在我活着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我会陪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化作那“艳丽的火焰”。我不想让别人火化我的父亲。随着我对死亡和殡葬业愈发了解,一想到由他人处理家人的遗体,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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