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崇拜

《叶甫盖尼?奥涅金》是普希金最重要的叙事诗。在这首长诗中,他塑造的奥涅金,被认为是十九世纪俄国青年的典型:多余的人。

这个人,出身良好,也有很好的教养,博学多才,但总是东摸摸、西弄弄,无所事事。既无理想可供追寻,又不知安身立命之道究竟何在。“没有目的,无所作为地,白白混过了二十个春秋,在无所事事的悠闲中苦恼着。没有官职、妻子和工作,不管什么事他也都不会做。”(八章十二节)

论者认为这正是十九世纪初俄国贵族子弟的写照,与屠格涅夫刻画罗亭、托尔斯泰描写皮埃尔和列文,有同样的效果。

这当然不错。但奥涅金之所以一事无成,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他花了太多气力在女人身上,故在爱情之追逐中“耗尽”了一生。他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一样,“奇妙的学问:甜蜜的爱情。为了它,奥维德受到放逐,结束他光辉而不驯的一生”。他最精通这门学问,“从年轻时就为之操劳,体验过痛苦,感觉到快活,镇日价使他愁思绵绵,懒得动弹和闷闷不乐”(一章八节)。这样的他,当然一事无成。

普希金如此描述这位好青年的浮浪生涯,恐怕显示了他的爱情观是把爱情看成是邪恶的、具有摧毁人之道德理性等正面建构能力之力量。

因此他形容陷入爱恋中的女子:“道德总让我们昏昏欲睡,在小说中罪恶也令人喜爱,在那里胜利总是与它相随。”而且她会开始崇拜阴森可怕的吸血鬼、阴沉的流浪汉、海盗(三章十二节)。以致饮下醉人的毒酒,幻想萦绕心头,不论走到哪儿、都把它想象成幸福的桃花源。

他又说:“美人儿都杨花水性。”因为撒旦作弄着这些爱情故事,“于是您那忠心的贤妻,常常瞬息间就迷上了别人”(四章二十一节)。

爱情既受撒旦之拨弄,又令人陷入幻想与罪恶的国度,脱离道德与现实,则它使人一事无成,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诗中甚至形容奥涅金追求达吉雅娜,而她却只梦见一头熊在追逐她。且捉住她后,把她放在一间屋子门口,说里面住着它的亲戚。她从门缝里一瞧,呀,只见一群妖怪。什么生着狗脸的、长着公鸡头的、侏儒、骷髅、半鹤半猫的怪物、留山羊胡子的妖婆……正聚在那儿狂欢,而奥涅金即是它们的主人。这个梦,不更显示了普希金认为爱欲仿佛妖魔,不但令人狂乱,还可能会伤害别人吗?

不过,同样也曾爱过的达吉雅娜,为什么却并未如奥涅金这般浪荡瞎混呢?似乎并非所有的爱情都这么糟。奥涅金之所以格外不堪,我想大概与他的爱情观本身太过于特殊有关。

奥涅金可能有点类似于某些中国人对女人缠足小脚格外痴迷。你看他欣赏着“可爱的淑女们纤足飞转。随着这勾魂摄魄的纤足,飞转着烈火般炽热的视线”(一章二十八节)。“她们小巧的秀足使我爱慕。在整个俄罗斯,你未必能找到三双玲珑秀美的纤足。啊!我久久不能忘怀那双小脚……我这忧郁冷淡的人,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梦中它们常激动着我的心”(一章三十节)。“痴心的人啊,究竟何时何地,在哪片荒野你才把它忘记?啊!小脚!小脚!如今你在哪儿”(一章三十一节)。“狄安娜的胸脯、弗洛拉的美貌,我的朋友,这都使人神魂颠倒。可是忒耳西科瑞的小脚,却令我感到更加美妙”(一章三十二节)。“满怀爱情,涌向她的双脚。那时我多想随着滔滔波浪,去轻吻那双可爱的小脚”(一章三十三节)……

我很想多抄一些诗句,好让大家看看俄国人的小脚崇拜盛况。如此佞癖,痴迷尤胜于辜鸿铭。可见东土西土,人同此心,执癖之中,原有此一格,殊不可以常理喻。

而奥涅金正是因为常被小脚激扰,一握到小脚,想象就沸腾,一摸到小脚,枯萎的心房就热血澎湃,所以才对世事无所萦怀,什么都不感兴趣。他的灵魂,正在俄罗斯的大地上,追寻着一双美丽的小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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