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驼人与骆驼刺(2)

沙丘高处风声如雷,众多的马蹄滚过疆场,那么多人冲锋陷阵、呼号和奔跑,刀刃在平阔大地之上,摧枯拉朽,虽然是无形的杀戮和戕害,但我分明听到了那些隐匿于地下的哭号。我的长发如同旗帜,猎猎有声。浓烈尘土以及它们的味道,在胸腔之内奔走呼啸。我似乎听见了内心的刀剑鸣声,看见了带血的盔甲,倒毙的众多尸体……而更远处的沙漠仍旧平静,焦白色的沙子像是睡着了。

牧驼人斜躺在离我百米之遥的沙丘上,他在抽烟,但我看不见他口中的烟雾。他的驼群在戈壁中,红色的双峰骆驼,似乎移动的红色石头,模样笨拙,但姿态高傲,它们无视风沙,长长的脖颈低下又抬起,沉闷的叫声在戈壁上如同虚无。我站在沙丘上使劲喊叫,牧驼人没有听见,我自己也听不见。我的喊声还没出口,声音就消失了,嘴巴不断张合,风强行灌入,大批的灰尘,似乎要将一个人镀成一座血肉雕像。

风小了,我往牧驼人那里走,看见几只没有潜入洞穴冬眠的蜥蜴,它们再不如夏天那般迅捷了,身体显然很胖,尤其是肚子,肯定刚刚吃了什么东西。

牧驼人或许早就看到我了,一直没吭声,我走近,他看了一眼,鼻子下悬挂着一绺青色鼻涕。他眼睛灰暗,脸庞黝黑,清瘦的脸颊颧骨隆起。他掏出一支香烟,没有过滤嘴的那种,没有给我,打火机扑然点亮又迅速熄灭,若不是挨得近,小小的火苗好像从未亮过一样。点燃了,他松了一口气,嘴巴紧闭,吐出一团青色烟雾。我坐下来,和他对面,风从我们之间穿过,衣袂忽忽,扑打扑打,响声沉闷。

他开口问我,一个人,到这儿干吗?我说转转呀。他漠然一笑,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又收拢。我知道他是轻蔑的,对我,一个到沙漠深处胡乱走动的人,在他眼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的神情似乎不欢迎有一个人突然来到面前,就像这戈壁沙漠对生和生命的拒绝,一个过客的参悟和明了也确实太过浮皮潦草了。

我只好返回,太阳西斜,在三片黑白相间的云彩间,那么多的鲜血,从空中直奔大地。云彩四散,以马匹和猛兽的模样奔腾。沙漠上的光辉一片金黄,这是沙漠最美的时刻——而我选择了离开,可我找不到来时的脚印,它们在某处,或者早就被风沙掩埋。

戈壁沙砾依旧安静,骆驼草不吭一声,满身的枯叶根根尖利,划着我的裤管,我帮它们掸掉灰尘,它们摇头摆腰,显得僵硬,但姿势十分和谐自然。我故意从它们身边走过,一棵晃动,一棵停止——这也是一种配合,干枯了的沙生植物,它们隐忍,虽然生命已经被戈壁收回,在干燥的地下,在众多的沙砾之间沉埋。

如此一天,我站在营区大门前,太阳已然隐没,黑夜隆起,我看不到沙漠了,近处的戈壁似乎一块沉重的黑铁,在黑夜,在一个人的眺望中,隐隐闪现。我又想起那个牧驼人,在戈壁深处,他是否还在那些骆驼身边,一边抽烟,一边引火做饭,他在风中的咳嗽,能不能让我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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