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驼人转过沙梁,像一粒黑色沙子。他转去的瞬间,就被众多的沙子吞没了。但他不会消失,肯定在沙梁后面,坐下来抽烟,或靠在某个地方咳嗽。那时候,我还在远处的营区,看着他黑色的衣服像是一丛冻干了的骆驼草——我刚午睡起来,眼睛有点不太适应,似乎有一团的雾气,揉了揉:沙漠是黑色的,近处的戈壁表面像撒了一层铁粉。
阳光迅速铺展,铁色的戈壁开始变暖。微风卷着细土,似乎滑动的舌苔,从这里到那里,不长或更远的路程,奔跑或消失。当我踏上戈壁,粗大的沙子就在脚下发出了尖利的叫喊,似乎整个身体都充满快感,而我觉得,我和它们,不过是在相互耗损。
大片骆驼刺已经枯黄,远远地看,本来相互疏远的它们,无比紧凑。它们身上沾满了细白土,像预备过冬的衣服。每一丛骆驼刺的根部,也都堆积着干燥的沙,一粒一粒,尤其清晰。
骆驼刺下大都掩藏着洞穴,洞口浮沙不动,除了风,跳鼠、沙鼠和蜥蜴,谁也不必担心自己家被湮没。我蹲下来,随手折一根枯干的骆驼草,侧了脑袋,一边伸进去一边看,伸着伸着,骆驼草不见了,它进入了沙漠内部。而远处的沙漠,白色、黑色、黄色、红色、焦黑、焦黄、惨白、水红、杂色的沙子们混在一起,不分你我——因为时常被风搬运。
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身后腾起细微的烟尘,在风中,像是一群尾随的幽灵,我向前,它们向后,但我们之间,肯定有着某种关联。
戈壁太大了——我很快消失,身处营区的人肯定看不到我了,我也看不到他们。在戈壁上,肉体等同于虚无,灵魂如风,简单的脚步与沙子的游移有着相同的节奏和质感。
戈壁无际,与蓝的天空遥相对称。我不止一次来到和走过,偶尔遇见马骨、驼骨或者羊骨,它们肯定属于某一位骑士或牧者。风大时,我总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啸鸣,尤其在隆冬暗夜,那声音,如同刀子,越过层层沙砾、墙壁和被褥,进入我的内心。
我累了,坐下来,沙子带着些许的温度,进入身体。再躺下,似乎可以听见土尘在风中运行的声音,方向不明,但内心明亮。随手捡起一颗红色的卵石,光滑而生动,它身上的尘土在我手掌上升的过程中簌簌而落。它们下落的姿势,同样慌乱、不规则。抬头,天空蓝得刺眼,云彩在远处的祁连山后,纹丝不动,混同于表面积攒了太多黄土的积雪。太阳在头顶,也似乎只照着我。
沙漠惨白,一个个沙丘,像是奇异兵阵,由齑粉的白骨堆成。细碎、丰圆的沙子,比棉花更软、更有弹性。我走,脚下簌簌的声音似乎进入了骨髓,它们敲打,用手指,抑或身体,又仿佛一群吵闹者,快速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蜜蜂,更多的蜜蜂,在一个人身体内外,嗡嗡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