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虎子无犬父(1)

一九○○年注定不安分,中国北方正闹着轰轰烈烈的义和团,有位老公子哥不得志很郁闷,冷冷清清地来到南京,打算在这里定居养老。南京这地方从来不适合韬晦养志,任你是个什么人物,灯红酒绿的秦淮河边一住,革命也就基本到头。

这位老公子哥便是散原老人陈三立,说他老,此时四十九岁,按照古人标准,五十初度,是知天命的岁数,确实没多少年折腾了。说公子哥,他是晚清著名的“维新四公子”。两年前戊戌变法,出身名门的四位公子,呼风唤雨何等风光,不曾想风云突变,维新人士成了康梁乱党,“四公子”之一的谭嗣同押往菜市口砍头,其他三位没掉脑袋已算幸运。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既然政治不好玩,会丢了身家性命,散原老人开始全心全意地玩文学,玩纯文学。当时的文坛,说白了就是诗坛,小说是标准的俗文学,给下里巴人的老百姓看,士大夫和文人看重的还是有传统的诗歌。谁在诗坛上最牛,谁就能执文坛之牛耳,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将散原老人尊为“及时雨宋江”,一百单八将中排名第一,由此可见其地位之显赫。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真犯过什么严重错误的话,就是没把这奖项颁给俄国的托尔斯泰,并且也不知道中国还有个散原老人。毫无疑问,作为诗坛祭酒,作为当时中国文坛最具有代表地位的诗人,如果他老人家获奖,不但众望所归,关键还能增加这个文学奖的含金量,毕竟中国传统诗歌也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

钱钟书小说《围城》中谈到诗坛,虽调侃,也写出了当时的部分真相。一位叫董斜川的诗人吹嘘自己曾跟散原老人聊过天,说“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认为“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

小说家的话不可以太相信,当不得真,不过玩旧诗,通常倚老卖老,会看不上新诗,新诗人却不得不对前辈表示恭敬。一九二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泰戈尔来中国访问,慕名拜访散原老人,两个人只相差了两岁,散原老人略大一些,是标准的同时代人。徐志摩屁颠颠地给他们当翻译,免不了一些客套,相互送书,拍照,究竟说了些什么话,还有过什么样的文化交流,也不得而知,反正多少有点象征意义,毕竟当时中国和印度最好的两位诗坛大佬见面了,这很不容易。

海明威与福克纳都没见过面,尽管他们同时代,都是美国文学的领军人物。

有人问,既然对散原老人有兴趣,那么当时的老房子在哪儿。我想了想,真答不出来。九曲青溪十里秦淮,只知道紧挨青溪河边,取名“散原精舍”。精舍二字望文生义,容易让人联想豪宅的精装修,其实是普通住宅。古人称佛教修行者的住处为精舍,散原老人官场失意,避祸南京只为养老,用这两个字十分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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