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记入狱

附录三 记入狱 附录三 记入狱 1970 年 4 月初的一天,半夜,我睡在集体宿舍的大板铺上, 睡梦中有人轻拍我的肩头。我睁开眼,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我 们生产队的队长,穿一身黑色棉衣,拢着手,一副憨厚老实相, 轻轻地对我说:“你起来,到队部来一趟。”我忙起来,穿好衣 服,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我猜想,有什么急事,半夜三更叫 我去队部? 一出房门,一个大个子军人站在走廊中间拦住我。他 举着电棒晃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 “陈明。” “好,你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出走廊,两个战士闪出来,拿出手铐要往我手上 套,远近影影绰绰还有许多人。我指着房侧的厕所说:“让我小 便。”大个子军人指指墙角说:“可以,就在这里。”我面对墙角 站了一会儿,冷静地想:“来的不是造反派,是解放军。他们从 哪里来,带我到哪去? 老丁呢?”反正心里没有鬼,我无所畏惧。 我戴上了手铐,他们许多人簇拥着我走到队部办公室。一个人拿 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让我签字。这是北京市公安局发出的逮捕证, 说是把陈明“逮捕归案”。我心里想:归的什么案呀? 又是一次 误会,看将来怎样放我! 但现在不是我申辩的时候,这也不是申 辩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身上的这件黄棉袄是北京青 · 32 3·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年借给我的,应该还他。我自己的棉衣在家属缝补站拆洗,还没 有完工。” “你还有别的衣服吗?” “只有一件皮大衣。” 有两个人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把丁玲 1958 年下农场时在 北京为我购置的一件藏青色皮大衣拿来,并且解开手铐,让我换 上。有这身大衣陪着我,我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我又说:“我 的铺下床头有一个纸箱,里面有一双女用水靴,还有几双袜子, 是托上海的弟弟买了寄来给丁玲的……” 没有等我说完,便又有人飞跑出去。一会儿,他们空手回 来。大个子军人说: “你的东西我们都收拾好,交给队上保管。还有什么快说!” 我还借过一个专政对象的几尺布票没有还;我买了一丈多蓝 布准备给丁玲缝罩衫,这块布我寄存在一个北京青年有锁的木箱 里。但这两件事我不能说。因为现在我深夜被捕,案情升级,怕 连累别人。 我被带出了队部。队部周围停有八九部汽车,来了很多穿军 装的人,可能是连、团、师各级的保卫干部。我被推上一辆中吉 普,席地而坐,一边一个“警卫员”。汽车开动时,我瞥见路边 树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高个子是我的班长,哈尔滨青年;矮个 子是一个面色净白的青年老病号,他最近派到锅炉房烧水,每天 早上四点让我叫他起床。现在也们拢着双手,站在寒风里,无声 地看着车队向场部的路上驶去。 半个小时后,车队停在场部原八一农业大学的办公楼前,我 被送上主楼后侧农大招待所三楼一问客房里,一个人呆在这里足 有半个小时。 几年以后,我才知道,在这半个小时里,他们是驱车到二十 · 3 2 4·附录三 记入狱 一队逮捕丁玲去了。那时丁玲因睡觉打鼾而为造反女将所不容, 从集体宿舍被赶了出来。队上让她临时睡在队部的会计办公室。 这天半夜,她惊醒过来,只见屋里电灯亮着,炕头围着一群穿军 装的人。在那个时代,类似的事她经历过许多了,她镇静地穿好 衣服,站下地,两个女兵上前,给她扣上手铐。这一刹那,她 想:“啊,是救命的来了,”她在北京军管会签发的逮捕证上签名 后,便被人群拥上了汽车。她想:“在二十一队实在熬不下去, 现在离开这里,我可能得救了。可是陈明呢? 他还在一队吗? 他 能知道我的消息吗? 他如果知道,他会怎样想呢? 他能打听到我 的下落吧……” 等了半小时后,我被两个警卫员带下楼,到办公楼的一间大 房子里,灯光像一层薄雾,这里人影更多,来去匆匆。只听到有 人说:“走了,走了!”有人问:“材料带了没有?”有人答:“带 了,都带了。”答话中的这个“都”字,特别吸引着我的注意, 这证实丁玲也被逮捕了,也一同被押离开这里。人们开始移动, 我被带到门外。天还没亮,疏星闪耀,冷风刺面,我仍钻进那辆 中吉普。车灯划破黑暗,车队朝鹤岗市的方向驶去。 东方现出鱼肚白,鹤岗车站门前几盏路灯还亮着。中吉普在 进站入口处停了约5 分钟才驶进站台,走过一长列空车厢才停了 下来,让我下车。几个人拥着我继续朝前走,前面不远,轨道上 停着一辆公务车。这时,在公务车的车门VI,两个穿军装的人正 探身车外朝我这个方向望,军帽下面飘拂着两绺长发,这是两个 女兵。啊,毋庸置疑,丁玲已经先我上了车。我加快脚步,走向 车门,两个女兵就不见了。 车上大概有三四个包房和一间较大的设有沙发软椅的会客 室。这是路局或省市领导日常下来视察办公用的车。我经过会客 室,进了第二间包房,里面上下4 个铺位。我刚要坐下,身后紧 · 3 2 5·我与丁玲五十年 ——陈明回忆录 跟着的警卫员指指地说:“坐在这里。”啊,我是犯人,犯人是不 准坐在铺上的。我便坐在那铺着地毯的地上。 列车很快启动了,速度很快。我只能望见窗外一片灰色的天 空,偶然有几枝光秃的树梢掠过。我无,1、5\'观望车外的景色,也不 去猜度此行的终点,我急于要知道丁玲关在哪间房。我用什么办 法能让她知道,我也在车上? 一定要让她知道,即使坐牢,也是 两个人一起,我们两人命运紧紧相连,不会分离。我要求去厕 所,两个警卫一前一后地跟着我,来回我都走过那间关着门的包 房。但什么也看不见。在车声隆隆中,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 音,是丁玲的一阵咳嗽。我仔细谛听,想分辨出这是她有意递给 我的信息还是她的气管炎病真又犯了。我不假思索,便不时也咳 几声,希望她能听到。为了让她能听到,有时我大声咳、连声 咳,这引起了我身边警卫的注意。他们问我:“你感冒了?”我 说:“是的,夜晚着凉了,这是老病。”但是,我不能肯定,丁玲 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从而知道我也在这趟车上。 傍晚,车到哈尔滨,从这股道调到那股道,又从那股道调到 另一股道,停了很久,才让我们下车,横越站台,上了一趟旅客 列车,把我和丁玲分别塞进和一般旅客隔离着的两个软卧包房。 这是一趟到北京的客车。车轮轰响,疾驶向南,我却把心留 在了北疆。我们就这样离开北大荒了。我们是在特殊条件下,自 愿来这里的。我们在这里 12 个冬春,胼手胝足,相濡以沫。严 寒考验我们的意志,汗水洗炼我们的筋骨,丰收给过我们喜悦, 人民的温暖更使我们留恋。12 年后我们却被扣着手铐离开这里。 但是,我坚信,大地作证,荒原作证,人民作证,历史作证,党 终会正确判断,我们是无罪的。 第二天晚上,车到北京。我下车时,站台上 10 多个军人站 成横列,拦在我的右侧;左边停着一辆黑色锃亮的小轿车。我上 · 3 2 6·附录三 记入狱 了车,看见前面出口处走着也是同样一辆黑色的小车,我想,丁 玲一定在那辆车里,我便紧盯着那车。这时坐在前座的一个带队 的正好回过头来,发现了我的目光,赶紧说道:“低头,低头!” 坐在我身边的两个警卫,一人伸一只手,把我的头按了下来。失 去了前面那辆车,也看不见路上的灯光,我成了瞎子。我想集中 精力,用最敏感的神经,从马路上的人声、车声,从车的转弯、 直行,凭感觉来猜测行车的方向和路线。但是,汽车走得很快、 很稳,没有多久,我的感觉模糊了,我失败了,我无法知道我们 在走向何处。 大约两个小时后,车停住了。这时才让我抬头、伸腰、下 车。在朦胧中最吸引我注意力的仍是先停在那里的那辆黑轿车。 我肯定,丁玲已经先我到了这里。知道这一点似乎可以给自己莫 大安慰似的。 我被领进有两个持枪战士站岗的大门,在一间小房里经过搜 身后,一个值班人员领着我沿着宽坦的洋灰路,一转一拐,走进 一幢灰色大楼,把我送到三楼的一个单间。楼内灯光黯淡,寂静 无声,走廊上都有战士静静地来回巡视。我这间牢房大约有七八 平米,靠墙横一张木板床,低低地离地半尺,上面铺着白褥子和 被子。没有桌、凳,地面光平。牢门的左边有抽水便桶,还有一 个小洗脸池。管理员把我送进门,顺手把小池上面的水龙头拧开 又关上,好像看看水管是否坏了,然后告诉我:“睡觉要脸朝外, 不准朝里,更不准蒙头。每天有一份报纸,每月有一份《红 旗》。”我说:“那好极了。”他还说:“过两天给你发一套《毛 选》。”我指着放在铺上的4 本红色塑料面的“宝书”说:“我带 来了。”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随后听到咔哒一声,我记起 挂在门上的那把大锁,我被锁在牢房里了。我想知道丁玲,她现 在在哪幢楼、哪个号子? 她的牢房该和这里差不多吧? 在生活 · 3 2 7·我与丁玲五十牟 ——陈明回忆录 上,看来我可以不为她担心了,一定比在二十一队好些。但是她 的心境怎样呢? 她知不知道我也来了呢? ……我已经两个晚上没 有睡了,我很疲劳,什么也不能想。我脱下解放鞋,塞在褥子下 面当枕头,倒头便睡。这一晚我睡得好香。 5 年多之后,1975 年 5 月 19 日,我被通知: “中央决定释 放,不定问题,也不提什么问题。”我问起丁玲,他们告诉我, 丁玲的历史已经作了结论,没有发现新问题;因身体和年龄关 系,政府决定养起来,安排我们到山西长治。 5 月21 晚我离开监狱,22 日下午,我到长治郊区太行山脚的 嶂头村,丁玲已经先我一天到达这里了。 丁玲和我,我们先后在北大荒农场被关进“牛棚”,后来关 进北京监牢,在动乱中离别 7 年之后 (1968.6 。1975.5 ),终于 在嶂头重新聚首,这时她已经 71 岁了。闲谈中我问她,她告诉 我:“在火车上我没有听到你的咳嗽声。”真遗憾哪,是怨我当时 的咳嗽声还不够大,还是怨她的耳朵不灵? 如果她能知道我和她 一起也来北京坐牢,也许可以心安一些。我真心痛,这几年在牢 里她是怎样度过那样孤零、惦念、愁苦的日子啊! 1987 年 4 月 · 32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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