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命运的随想(2)

这二位都对非自我抉择而形成的先天状况持坦然的接受态度,甚至于产生一种自豪感。我以为这是对“命”的正确态度。你以为如何呢?

“我长得多难看啊!”一位熟悉的姑娘向我吐露心曲,“见到比我长得漂亮的同辈人,我就总觉得无地自容。”

我不想向她弹唱“重要的是心灵美而不是外貌美”之类的调调,还是契诃夫说得好:“人的一切都应是美好的,心灵,面貌,衣裳,思想。”

我也不想教她逃避现实:“你其实并不难看。”又是契诃夫,他剧中一位女子对另一位女子说:“你的头发真美。”另一位就领悟地说:“当一个姑娘长得不美时,人们才会夸赞她的头发。”我熟悉的这位姑娘确实长得难看。难看就是难看,难看是天生的。她把心灵修炼得再美,也终归成不了漂亮姑娘。

我劝她坦率地承认自己的相貌。这承认分两个层面:一,自己确实不好看。二,别人确实比自己漂亮。第二个层面很重要,否则,就容易陷入“阿Q主义”:“我难看,哼,你比我更难看!”或“坏蛋才好看哩!漂亮的没好货!”承认了自己难看以后,却还要:一,按自己的实际情况打扮自己,使自己整洁、自然;二,以审美的态度对待比自己漂亮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见到她,她的相貌依然不好看,但她充满了自尊和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她微笑着告诉我,她在做自己喜欢的事,生活得很畅快。

她不向“命”抗争,她顺“命”生活下去,她是对的。

也有另外的例子。美国有位先天脑畸形的人,他五六十年来一直口眼歪斜,发音不清,半身不遂,是个地道的残疾人,然而他不向“命”低头,他学会了运用打字机,他渐渐能用打字机上的句号、逗号、叹号、问号、删节号、括号、花号和其他符号耐心地打成绘画作品,开始是模仿现成的图画和照片,后来是写生,再后来是根据想象创作独特的画幅,结果他成为了一位名人,连白宫走廊上也挂了他的画。他可谓向“命”挑战而获得成功的一位英雄。

但切勿用这类特例来激励聋哑人去奋斗而成为歌唱家,无腿畸形人去奋斗而成为世界短跑冠军,长相实在难看的姑娘去争取在选美赛中夺魁。上述那位残疾画家,仔细想来,与其说他是与“命”抗争,不如说他是在“命”所规定的范畴之中求了一个最大值,他没有选择去做一个核物理学家,一位芭蕾舞演员或一支军队的统帅,他也没有勉强自己去用常规的方式绘画,因为他的手根本不能握笔;他其实还是顺着“命”所赋予他的条件,去开掘实际的可能性,他艰苦地学会了操纵经过改装的打字机。使可能变为了现实,他因而成功。

对于“命”即那些先天的、非我们抉择而在我们生命一开始便形成的因素,我们应当心平气和。

比如我和你,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不管我们现在生活在哪里,持有什么样的护照,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比如在金发碧眼的西方人眼里,我们总还是东方人中的一种,我们的大背景,是一个曾有过灿烂的文明但眼下相对而言经济还不够发达、整体受教育程度不够充分的民族,对于这些不可更改的因素,我们既不自卑,也不必自傲,我们应当非常坦然。我,你,我们就是这样。作为一个个体,我们从实际情况出发。

“生不逢时”是最无谓的感叹。我们没有生在汉唐盛世,我们也没有生在“五胡十六国”的乱世,这既不值得惋惜也不值得喟叹。我们比那些年老的人小许多,我们又比那些才落生的人大许多,这也都没什么好庆幸或羡慕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我们就生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候。那就是我们的生日。坦然地接受这个既成事实。既然我们落生在这个时代,赶上了这个阶段,迎接着眼前的时光,那就让我们好好地对待这条“命”。

为我们的生命,要好好生活。

要好好生活。

但生活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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