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花

夏川里美甜美的歌声在办公室里荡漾着,我超无厘头地把一些事情联想在一起,是不是我曾经在一个满月的夜里,走过我们家前那一片没有尽头的甘蔗田?

夏川里美在歌里说甘蔗田着火了,着火了。三叔公说:“甘蔗田里面住着一种狐媚的狸猫,会勾引夜归的男人。 ”想我叔公他从来也没打算去分辨这些动物都是女生吧?怎么都没有伴侣的要来勾引夜归的男人?

那记忆中艳红的扶桑花,都像爸爸贴在墙上海报里的女生。海报里的女生穿着很少很少的衣服,但都一定会在耳边别上一朵艳红的扶桑花。我想海报里这些女人,都有着魅惑男人的吸引力,像三叔公描述的住在甘蔗园里的狸猫,圳沟边上的围篱后,种植的沿河而去的扶桑。扶桑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甘蔗,在有风的日子里,挂着满树的花朵,荡呀荡的像是挂满了一树的红灯笼。

总觉得那红得有些惹人厌的红花,是女性狐媚的表征。甘蔗园的另一边是糖厂社区,住着我最喜欢的隔壁班女同学——秀媛。

秀媛的妈妈是老师,老师的女儿都有点贵气。我在高中时开始念起鹿桥的《未央歌》,秀媛正是我想象中的《未央歌》女主角的模样,后来因为分校的关系,我只能在通勤的公路局班车上偶尔见到她。她总是安静地站在车子的前头,拿了本书在看的样子。

我真喜欢她那个模样,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她总是一袭白衣黑长裙,干干净净地浮现老师的女儿的贵气,短短的头发,颈窝子里飘着稀稀疏疏的汗毛。我在想:上学的时候要摘一朵红艳的扶桑花,别在她轻柔的发际上,像海报日历上的那些女人那样。就不得不兴奋地想:要赶紧毕业离开这个鬼乡下,到外头去打拼赚钱,成功回来跟她结婚。

那年我就跟往常一样搭了通勤车回来,秀媛就住在小

铁路过去的糖厂外省村子里。外省的村子也有一点贵气。

小学的时候,有威望的老人寿辰的时候,秀媛他们那个外

省村子的小学礼堂都会架起一个礼台,让乡里各处的人去

行礼、祝寿。我们几班小学生也就由老师领着,从圳沟的

那头远足到外省村子来。村子里种满了高大的樟树和拿来

做人家围篱的扶桑花。

我喜欢走在那村子里的感觉,总觉得扶桑花围篱后面,

每一个人家都住着贵气、美丽而且都很能魅惑男人的女人。

这是多么愉快的冒险哪!我从此再也无法停止这样子

的绮丽幻想。当我在六年级有了第一辆私人脚踏车之后(真的是我一个人的哦!除了一开始我挺不喜欢车骨架那有点娘娘腔的红漆之外,那真的是我最爱的第一个私人交通

工具),我就常在课余时跨上车子,往那个满是扶桑花跟绮思梦想的村子兜去。

通勤车下来的人早早就散去了,我架起我的“个人脚踏车”,冬天黄昏来得早,夕阳往小铁路那头的外省村子落了下去,风有点冷冷的,天上开始有些稀落的星子,亮闪闪的两道铁轨映着夕阳。我看见我的秀媛就慢慢地走向村子,我想象她好看的颈窝子迎着冷风的汗毛,微微地飘荡飘荡,真应该让她在发际别上一朵艳红的扶桑花,像我爸爸贴在墙上的女人那样,教人看起来特别觉得兴奋……

秀媛的村子,是贵气而神秘的村子,我在菜市场里面,见过几个从村子里出来的妇人,都说着鼻音很重的普通话。三叔公说:

“这些外省女人,真的都像狐狸精,好像甘蔗田里面那些‘魔神仔’。”

我从来没有看过甘蔗田里面的“魔神仔”,我猜三叔公说的,大概就是狐狸那样的动物吧!狐狸有什么不好,狐狸看起来比狗还漂亮呢!看三叔公讲到这些狐狸村子里面的女人们,就龇牙咧嘴的样子,很能肯定他有着“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情。

我的爸爸比较实际,早先就只会在墙上挂些没有穿衣服的女人的月历,后来福寿牌日历取代了裸女月历之后,秀媛的外省村子住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哪知啊!八成有更好的啊!不然那整个村子怎么会一个一个地搬光光。”

说这话的三叔公,还是有带点酸葡萄的感觉。就算秀媛是个小狐狸精,我也不在乎!

那一年的冬天,三叔公家的牛发了狂,跑到甘蔗田里跟邻村的牛干起架来。牛打起架来可真是牛脾气,在第三天放学时,我看见三叔公摇着头叫我过去,围篱上的扶桑花,开得像火一样艳红。

“这下子,可以让你看到狐狸精了。我的牛在甘蔗园里面跟人家干了三天三夜,糖厂的人说,牛再不出来,索性就要放火把甘蔗园给烧了。”

糖厂的人究竟还是来了,只是没好气的几个人围在甘蔗田边上咕哝着,说我们这边这个村子八成是风水出了问题,不但这里的人疯疯癫癫的,牛还赶忙在过年前的冬天发狂,牛不都是在春天才发狂的吗?一把火就把准备要在冬天收成的甘蔗园给烧了,大中午的一路烧到半夜。

干燥的甘蔗田着起火来声势惊人,噼里啪啦的,到了大半夜也没有要降温的样子。我远远地站在我家的墙头边上,看着满天透红的火光,心里想着:那不就是秀媛的外省村子的方向吗?

隔天起早上学去的时候,拐过三叔公家的园子,那头几天前还发了狂的牛,眼光柔美地早就又赖在园子里,嚼着它的嫩牧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把我的脚踏车锁在公路局的站牌旁,清晨的微风湿湿凉凉的,通常这个时候,秀媛就会推开雾霭,从小铁路那一头往公路局站牌这边缓缓地走来,铁道两沿的扶桑花许是经过了那一夜的惊扰,全部都像夜里满天的火光一样爆放开来。

我怔怔地站在小铁路边上,看着两沿沿着铁路而去的扶桑花,我想秀媛如果从那一头走来,看起来一定会像着了火似的,我爸爸海报里面的那些女人,都会在耳边别上一朵艳红的扶桑。秀媛一直没有出现,来的是一节一节载着甘蔗的小火车,从雾霭里钻出来的样子,很像是一条丑陋的大蛇。

铁路的那一头,是秀媛贵气而神秘的村子,那边出来的人都讲着怪怪口音的外省腔,女人都穿着好看的旗袍,大人们不喜欢孩子往那个村子

把火给烧了。然而我在想:也许发疯的是我自己。

另外一首歌:

为何梦见他,那好久好久以前分手的男孩又来到我梦中。为何梦见他,这男孩在我日记簿里早已不留下痕迹……

我决定要狠狠地把这些记忆抛弃,要不我终究会像三叔公家的牛一样。有些记忆真的很折腾人,即便故事里面的女主角是那样子的温柔美丽。然而在梦醒了之后,离去的是那一列载着抢收来的甘蔗的小列车,在大清晨里吐着扰人的热气,像发出混浊的呼吸声那样子丑陋的大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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