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红楼梦》是一部作者的“忏悔录”。
欧洲启蒙运动时有卢梭的《忏悔录》,书写人性、书写文明的基础核心在自己向内的反省、检查、批判,这是欧洲知识分子对人性启蒙的共同信仰。
有书写自己一生《忏悔录》的诚实与勇气,人性价值才得以建立,从启蒙运动的诸多哲人开始,一直到近代的萨特、福柯,莫不如此,建构起西方知识者对自己严厉的道德省视与批判。
是的,道德批判的真实意义,并不在把道德的苛刻要求加诸他人身上,正好相反,道德批判是不断指向自己内在的检查力量。
历史上常常看到,不断放大对他人攻击、谩骂的知识者,通常极大多数,最后都恰恰是道德上最劣质的小人。
《红楼梦》创作的年代与西方启蒙运动时间相差不远,《红楼梦》的作者在巨大的时代主流思潮压力下,反省自身存在的价值,反省人性的价值,毫不留情地揭发自己内在的欲望、情感、爱、恨,揭发自己在保守迂腐的家族伦理与社会结构下自我的妥协畏缩。
《红楼梦》创造了一群青春叛逆的青少年形象,《红楼梦》的主题或许并不只是书写贾宝玉这一青少年的爱情故事,而是书写这一承担了家族四五代富贵的青少年心里巨大的苦闷与自我批判。苦闷,但找不到出路;自我批判,但无法与腐败伦理一刀两断。《红楼梦》千丝万缕,最终是个人含泪忏悔,于事无补,但的确是一个民族启蒙的开始吧。
回头看《红楼梦》第三回,贾宝玉和林黛玉见面,作者仔细描述了贾宝玉的长相穿着,但是话锋忽然一转,说了一句:“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
作者要大胆揭发自己的“底细”了!
接下来,作者就用了两首《西江月》,揭发了“外貌极好”的贾宝玉内在的评价。这两首词,正是作者对自我的严厉批判吧: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这是典型的“忏悔录”文体,文学的世界里,很少有作家这样直接彻底地对自己做揭发与批判。贾宝玉当然就是作者本人,全书许多人物,作者也没有对任何一个角色做如此严厉的批判贬损。
“潦倒”“愚顽”都不是好话,也很少有人会用在自己身上。
“愚顽怕读文章”这句话耐人寻味,写了《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小说的作家,竟然是“怕读文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