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6岁了。这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年龄了。这是她所称的雨季。你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她这一代人的流行词语。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一个父亲,你是你唯一的女儿的父亲,你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因为语词的变化而变化。对于如何做父亲,你的确没有多少经验可以借鉴。你自己的童年时代是荒芜可怕的,这使你觉得你有责任给你的女儿一个多少好一点的童年,于是,你从来没有仿效过你自己的父亲,你绝对不是一个严父,也许你真的对她是溺爱的,而这种溺爱当然不会对她的成长有利,但是,给予孩子过多的爱,仿佛是对自己童年的一种补偿,你像一道绝了堤的河坝滔滔汩汩,欲罢不能,你甚至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有着如此充沛的情感的水量。
昨天晚上,你对她说,已经16年了,你还一巴掌都没有打过她,你作为一个严父的形象完全没有树立起来,而且这辈子恐怕都不可能了。这又使她笑得岔了气。她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你的卧床说,你打过我,打过我,就在那张床上。那是她7岁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给她输液,她竟突然举起液体瓶子,站立于床头,其姿态之决绝和罕见叫你又气又笑,你一把抓过她,按倒在床上,打了她屁股几巴掌,她哭声震天响。那是她唯一的一次大胆叛逆,也是你唯一的一次对她抡动巴掌。这个故事小到不堪提及,它只是家庭史上一粒芝麻大的笑料而已。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昨天晚上,你笑她怎么能上了高中还在读什么《皮皮鲁和鲁西西》。《皮皮鲁和鲁西西》是她上小学时买的一本童话书。她大笑着辩解说,上厕所只能读轻松的。于是,话题从这里开始就一发而不可收了。她挥舞着她的小手,使劲表示她对苏童小说的不理解,她说她永远不可能对人生抱有悲观主义的态度,她永远不会发神经病,她高兴做一个正常的人。她说这些苏童王安忆为什么总是那样不住嘴地呼噜噜地叙述。她说,她只有在读《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才会激动和惊叹,她说为什么苏童王安忆们不像托尔斯泰那样去写,她又说卡列宁和列文几十页几十页谈政治的时候令人讨厌。总之,昨天晚上,她说了很多,你也说了很多,那真是一场热烈的交流。你欣喜于你的女儿已经能够对文学有一些理解,而她现在只有16岁,她今后还必将会有更多的理解,这有多么好啊。
但是,现在,话筒里只传出干巴巴的一声“我到了学校,我准备去吃饭”。这对于你来说无异于一个强烈的信号,它表示她的孤独的新生活又在继续了,她又要坐在课堂上打瞌睡,在黎明的操场上被罚跑步,在乱哄哄的校园里淹没到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