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的爷爷只留下了一个姓氏,他本人早已命归西天。此后,叔叔便跟随我的伯父、我的父亲和我的奶奶,开始了更大范围的流浪生涯。在流浪途中,他竟没有请示我的伯父,没有告诉我的奶奶,就跟着一伙人参军走了。于是,我奶奶始终认为,他是被国民党抓走的,因为共产党不会无缘无故让他的儿子消失。我父亲入的才是共产党。共产党让我父亲做了官,让我奶奶给我父亲做家务活,享了一辈子福(用我奶奶自己的话说)。
叔叔终于清除了他历史上的疑点,原来他始终就是共产党。他的历史听起来就像党史一样辉煌:他解放了临汾市,他打到了河南,他穿越了中原大地,他渡过了长江……他的身影一直就在党史教科书上,但他只是个吹号的,名曰“司号员”。“嘀嘀哒”,随着他的一声号响,全连的人有好几次差点儿死光光,他自己也负了伤。这个伤兵不知养好没养好伤,就一鼓作气打到了云南,解放了全中国。这时候,他才当上了连指导员。
就在那个豪华宾馆柔软的沙发上,我半躺半坐漫不经心地问我的叔叔说,叔叔,讲一个特别惊险的战斗故事吧?叔叔说,在河南驻马店那一带,我们正在跟敌人打着,没想到又一股敌人从侧面包抄过来,可把我们吓坏了,幸亏有人看见了,我们赶紧就扔手榴弹,一扔手榴弹敌人就跑了,好险啊!这一次最危险,你想要是没人看见,那还了得?我说,是呀是呀,那还了得!
然后,在50年代,在云南的不知什么地方,连指导员娶了连卫生员,一个漂亮的川妹子,她就是我的婶婶。他们生下了三个儿女,一个比一个漂亮。我的叔叔把我们家的精血播撒在了祖国的最南方,使得我有了三位最为陌生的叔伯姐弟。起初,我的姐姐在电话里叫我哥哥,然后又大惊小怪地说:“不对吧?我是姐姐!”随后,有了那年秋天我们最初的会面。
总之,在那个阴雨绵绵的秋天,叔叔来了,叔叔走了,叔叔还是叔叔,但对我来说,他终究是远处的叔叔,尽管他带着我奶奶的照片,带着战争以前的全部记忆,带着他未曾久住的村庄,带着我们共同拥有的同一个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