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短歌(7)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卡瓦格博作为整个藏区重要的神山,其弦子的歌词绝非地域性,而具有整体的视野,歌中不仅会歌唱圣地拉萨、桑耶,也会唱到汉地五台山、峨眉山,还有印度、尼泊尔。这些民歌与整个藏地的民歌传统保持一致,许多意象和比兴手法也类似。比如这句:

骡马尾犹如流苏

你注定将要远行

还有流传于巴迪乡的一首民歌:

出来了,出来了!

银白的月亮出来了,

带着三层珍珠做成的耳环,

让它们在月光下面闪烁吧!

二〇〇四年春天,马骅在德钦最后几个月期间参与了一次重要的调研,是由卡瓦格博文化社与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合作在德钦开展的神山调查项目。调查动员了当地大量的民间保护者,把德钦县境内的神山跑了一遍,围绕神山信仰对传统“日卦”(封山)、神山传说、敬香文、自然生物资源现状、潜在威胁等进行了详尽的考察。这次考察影响深远,在传统神山信仰与精神体系中,民间守护者找到了契合心灵的行为依据。郭净在他的《雪山之书》中,为我们揭示了这种传统智慧之深刻性:在这里,人的物质与精神世界密切相连,大地有其精髓——藏语称之“聚”,人类不能为所欲为,以生存发展的名义侵损其他生灵包括万物之“聚”的利益。当“聚”受到损失后,要恢复“聚”,关键在于恢复人的行为和道德。由此,外在的环境与内在心灵关联为一体。

藏传佛教高僧大德开辟的梅里雪山转山线路,同样存在某种心灵与外物一致的隐喻在其中。马骅在德钦期间,先后多次走过内转山道,并走过一次为时十三天的外转山道,将以卡瓦格博为主的十三座冰峰转了一整圈,其艰苦与危险无法想象。《白玛竹坡》所描述的那些“生死间的人”所处之“狭道”,大概是指转山路上被“设计”为“中阴道”的岩洞——这一模式在岗仁波钦、苯日神山等许多转山道上都有;《神瀑》中“轮回的大道”则是直白抒写了。《秋月》是“四个年轻的男人”(扎西尼玛、马骅、陆毅、孙云龙)外转山的一次了悟,具有“达摩流浪者”(凯鲁亚克以诗人加里·施奈德为原型的同名小说)之禅机与自信:

湿热的白天在河谷里消散,天上也随着越来越凉。

四个年轻男人在雪山对面枯坐,等待积雪背后

秋天冰凉的满月。有水波流荡其间的满月,

如天缺,被不知名的手臂穿过;

如莲花,虚空里的那道霹雳。

《雪山短歌》以一种一致的无分节短诗形式出现,虽然是受德钦民歌的启发,不过马骅对形式的选择同时也是一种契合。民歌自由灵活,具有即兴的活力,可以表达一种感受、一个念头、一句情话、一个场景,无须承担理念或意义;如同断片,可以呈现空阔的暗示但并不模糊。《雪山短歌》不再如早期诗作中作为客体读解“意义”(如《秋兴八首》),它开始呈现、创造世界,产生了真正的自信。

马骅在德钦停留的近两年时间里,于他,更多的时候,是独处的时刻、无心的时刻,一个人心中盈满着自然之美带来的欣喜:

嫩黄色的那只鸟已经走了,淡粉色的那只

还枕着桃花发呆、打鼾。

她一翻身,等候多时的旋风就卷走了她的枕头。

枕头飞起,仿佛她自己柔软闪亮的羽毛

从长空里向四方坠落。

——《桃花羽》

这些无心的时刻、无心的诗句,传达了难以把握的生命的神秘,理性或许可以知其一二,但却永远无法全然了知,此即诗歌。我想起狄金森的短诗:

凝望夏空

即是诗,它未见于书中

真正的诗飞逝

——狄金森《作品1472号》

真正的诗人飞逝。

晓涛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写于北京

二〇一四年九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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