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炜
《雪山短歌》指向一个明确的地理空间。对于初读马骅的读者,了解这一地理空间也许是理解他的一项辅助条件。梅里雪山坐落在滇藏的交界,这里的传统人居点,也是商贸古道的中转站。由此北上,道路沿着横断山脉一路抬升。直到今天,在这条道路上还会看到过去文明遗留的碉楼建筑,零星分布在滇藏交界,直至西藏波密和林芝地区。十年来,滇藏线在旅游业和各种媒介的传播中已为人所熟稔,但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文化青年,这条道路还意味着想象力和行动两方面的新意,也意味着它较为早期的状态。《白玛竹坡》这样的诗节,回响在藏传佛教的酥油灯光与沉着灰暗的行脚商之间,使马骅恍若一个来自“消失的地平线”的诗人:
莲花盛开过的石窝里一片恍惚的幽暗。
酥油灯阵照亮通往来世的路。
石缝与泥水中的狭道被生死间的人拥堵
甚至堵住了远道而来的异教徒
尖刻的嘴巴们。
十年前,信息不像如今这么发达。今天,梅里雪山下的地区也是各类民间公益机构的实践场所。即使不是第一批志愿者人员,马骅也应当属于较为早期的志愿者。理解《雪山短歌》的另一项辅助条件是,志愿者教师是一种怎样的工作。
过去几年,由于工作原因,我分别在安徽、西藏、贵州与云南交界的乌蒙山区,见证过几次小学生送别志愿者教师的场景。马骅以既是当事人、又是旁观者的视角描绘了这种场景:
凌乱的合唱歪歪扭扭,在澜沧江西岸蜿蜒。
鲜艳的四年级学生在旧客车里向往着暑假和两年后。
二十张脸一起在风里滑动,被细沙粒儿蹭出火星儿。
落日恍恍惚惚,淡黄的晕
罩着云里的雪山和强忍啜泣的临时乡村教师。
——《小学生》
在一次关于民间机构的采访工作中,我的采访对象一再重复这种沮丧:“外面的老师来感动一通又走了。”他认为,这使学生已经习惯一种本不应被加强的“重复的感动”。我的采访对象说,“志愿者教师的流动性,导致了这种感情模式的重复,重复十次、二十次之后,这种潜意识就可能形成,学生对每个外来者都那样动感情”。如果,像我的采访对象——他也是志愿者教师——所设想的那样,志愿者教师们行为成熟(比如不去加强“重复的感动”),可以工作较为长久的时间,那么能够参与到边疆支教工作中的人可能就更为稀少。马骅的云南同事回忆,他的教学工作认真尽职,他的北大和复旦背景也使他受到尊敬。他的学识与活跃的性格,使他的学生们对他产生了眷恋之情。在出事前的一段生活中,马骅打算离开云南,回到一线城市发展。但是,他的离开最终是以死亡的方式。《小学生》的结尾具有一丝幽默的距离感,“强忍啜泣的临时乡村教师”也对读者投去一丝温和的调侃,因为,读者们一如那些凌乱合唱着送别之歌的小学生们——《雪山短歌》,并不需要通过“重复的感动”被理解。
《雪山短歌》由两类诗组成。一类是青年志愿者教师的声音,一类是诗人马骅的声音。《乡村教师》《雪山上的花开了》《风》这类可以乱真民歌的短诗,具有一个好脾气的小学语文教师琅琅上口、顺理成章的文风。它们也许可以出自另一个有经验的青年抒情诗人之手。但在《山雨》这样的短诗中,诗人马骅的声音清晰而难以替代:
从雨水里撑出一把纸伞,外面涂了松油,内面画了故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通往云里的山路上。
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还没醒。
坐在碉楼里的人看着,也没替他醒,
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伞,在虚无里冒雨赶路。
——《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