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几本与城市及建筑有关的书籍,是无需备足钱财便可自由在新旧城之间旅行游弋的唯一且单纯的美好方式。在未脚踏实地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城市之前,通过阅读,观望早已消失的旧城面貌,似欣赏历久弥新的老明信片,陈旧而新鲜。然而这些对如我般的旅者而言固然重要,但领略新城的华美与生机,更有无可替代的价值。
广场上曾经摆摊擦鞋的鞋童、演奏传统乐器卖艺的艺人、捏面人的老者与涂脂抹粉的高档化妆品导购小姐争香斗艳,逐渐失去了风采;阳光下闪光的摩天大楼玻璃将龟裂的老城墙覆盖;风吟的树丛中央自树根生长的地方向上喷出一道强劲的人工水柱,曾经私密的恋人如今旁若无人地拥吻??
英伦才子德波顿来到中国时,曾怜惜眷顾同行友人的美好愿望,应景似地称赞过现代化的中国,却在其关于建筑的作品里只字不提中国的建筑,字里行间充满对欧洲古式建筑的喜爱与珍惜。是心知肚明的阅读者,了解城市受伤的文明与居住者间无法割裂的关系,只是对那些嘶喊心痛的声音保持缄默。倘若不想让著书立说者失望,便应该表现出对过往回忆的绝对尊重与赞美,并违心地对消失的文明表示惋惜,而后痛心疾首地谴责现代人的责任感与审美观等各方面品格的严重退化,且分寸应该拿捏得恰到好处。
法国人帕斯卡?基尼亚尔曾在其作品《游荡的影子》里如此阐述人们对城市的历史演变所产生的紧张感和生理性收缩:“随着世界在变老,世界在时间中老去。随着过去在时间中远去,它的丧失也就显得更加不可弥补。丧失越是显得不可弥补,在心中保存着对丧失的不确定回忆的被遗弃者就越是不能得到安慰。随着丧失加重遗弃,怀念变得更大巨大。怀念变得越广泛,焦虑就变得越重。焦虑在心中变得越重,喉咙就越收缩。喉咙越收缩,声音的发条就越是被上紧到爆发的刻度,这便是第一个黎明和第一个太阳。”
房子、坟墓被夷为平地,财产在银行、地窖、保险柜中黯然失色,令人难过的死亡像被遗弃的时代般被抛开,动物被屠杀、驯养或成为动物园的主角。所谓自然,仅是巧夺天工的手艺人手下的残缺艺术品罢了。长久不见那些美,于是逐渐丧失了理解能力。“过去那些声名响亮的严格要求,那些充满廉耻的无限享受,那些作品累累的骄傲计划,那些带着歌唱的极度恐怖,已经开始在嘴唇的四周失去它们的名字。随着时间到来,垃圾和瓦砾,坍塌的宫殿,以尸堆覆盖大地并且消除废墟上的人和他们的城市,这就是消失了的消失本身。人类复杂语言的缺失所形成的暴政表现出来,再也找不到对光线迷惑的障碍。图像、人为依赖、一致的衣着、工业产品变成所有人凯觎的偶像。
那几个将极大多数人和所有人区别开来的人被压碎了。
美丽,自由,思想,人类的书面语言,音乐,孤独,第二王国,被迟缓的欢乐,民间故事,爱情中的小鹅,沉思,清醒,这只不过是些角度,只不过是称呼单独一件东西,在主体、现实与语言之间的那种唯一牵连的各种不同的名称。这些名称并不重要。对它们的记忆已经消失,以至于对它们的怀念甚至不再让那些它们消失后出生的人感到难受。
我一直对未曾见过的旧城的古老与雅致心存憧憬和喜爱,却终不愿意加入惋惜者抱怨的行列。以为欣赏总比怨恨更易令人感到宽慰。倘若一日醒来,发现现在的城市已成过往,遍寻不到昨日痕迹,才怅然若失,扪心自问觉得其实过去也很好,岂非荒唐?
为何人们总对消失的城市及落后的文明更加欢喜,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通过它目前的面貌,人们可以回顾过去而抒发思古之幽情。”卡尔维诺这样说。
所有不被珍惜的,都将被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