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面对听众和媒体侃侃而谈、声嘶力竭,为了凑足两个小时的讲座或能有在报刊电视上露脸的机会。我现在已不再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脸皮锤炼得比较厚了。可有时也扪心自问:这是我要说的话吗?是在夜深人静时所想的?它与自己的创作有关吗?是我作品的必要诠释吗?它与文学的现状有关吗?
我不像那种思维逻辑缜密的人,我的思维总是跳跃断续、不太连贯,忽东忽西。也就是说,我属于那种比较不会说话的人。可是,文坛的那些能说会道者,他们的小说究竟怎样?多少与他们的如簧巧舌成正比?他们又是否说出了他们小说创作的真正奥秘?
一个作家已经在他的作品中尽悉表达了他的思想,如果他有思想的话,他的小说会让人一目了然;没有思想,也会一目了然。作家的肤浅和深刻并不在于他能说什么,而在于他能写什么。写作是一个十分微妙也十分神奇的过程。有时候——或者几年后,我重读自己的小说时,里面的那些精彩之处(包括句子),自己都觉得怀疑:这是我写的吗?我能想出这样的句子?写作是充满了神性的一种精神活动,写作是神示。
但是,如果陶醉在这种神示之中,那就很难有所作为了。
小说是一种多么艰难的现实写作。它除了语言(就算还包括情节和细节)有某些神灵的恩赐外,其他的获得几乎全靠对现实的参与,并不是如古代诗人的一次饮酒、一次送别、一次登山或荡舟就能解决的。也不是三言两语几十个字就能把你送上巅峰。
作家对现实的参与是迫不得已的,哪怕这个作家有高蹈人生、超脱尘世的生活趣旨,心中多么想远离现实与现世,可生在这个时代,作为作家,他必须将自己交给与现实有关的一切。就算是写历史题材和科幻作品的小说家,莫非他仅像古代诗人采撷大自然就可以完成全部的写作活动吗?他还是得在现实中大量地收集资料、研究问题,对现实做出他的判断和把握,表达他的看法:抨击或者赞美。历史和科幻作品同样是现实的投影。
作家正在参与着时代的进程,这种参与的深度与广度,就是作家作品的深度与厚度。所谓参与,除了亲身的体验,也有思想的体验。就像钻头,有的钻进去了几千公尺,有的只是打了口小井;有的钻头十分钝锈,在浮尘中转动,看起来很有阵势,却是唬一般平头百姓的。
参与和投身有区别。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也有许多并没有投身(身赴延安的或是地下党另当别论)。参与更多的是精神与思想的投入。
作家在无可奈何的仇恨和欲望中,在身不由己的职业活动中,与现实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