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舍的创作发展,《离婚》的意义首先在于,作者通过这部作品,明确地提出了他的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批判市民性格,批判造成这种性格的思想文化传统。研究这一主题的孕育过程,你可以追溯到《二马》,然而它却是在《离婚》中成熟了,并获得了相应的表现形式的。正是由这部小说开始,老舍自觉地把市民社会作为自己的对象,在对这一对象的日益加深的认识中,形成了自己小说的美学风格。“目的性”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刷新着老舍作品的境界,较为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与洗去“油滑”的幽默、趋于简劲的文学语言结合在一起,终于使更多的人认识到这位作家的艺术活动的独特意义。由《二马》到《离婚》到《四世同堂》,或者还可以包括《邻居们》、《柳屯的》、《哀启》等短篇小说,是一个连续的发展过程,显示出作者对于同一种生活现象的不断关注和持久的批判热情。《四世同堂》固然表现了敌伪统治下北京人民的苦难和斗争,然而更足作为“特色”,使老舍这部规模宏大的作品从取材到命意,与同时期的其他小说区别开来的,是小说中生动地描写出的市民人物的性格弱点,以及这种性格被民族斗争所改造,这一阶层自身不断进步的过程。而小说内容的这一重要方面,正是与《离婚》等的批判内容一脉相承的。老舍小说中占有相当比例的这一部分长期被冷落,是一个值得严重注意的现象。对于说明现代文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这种现象也是典型的。
《离婚》之后不久,老舍在《月牙儿》、《骆驼祥子》中,提出了更为尖锐迫切的社会问题,描写了城市下层人民、劳动者的苦难和挣扎。在此之前,他的作品几乎没有接触到劳动者的命运问题,尤其没有从经济方面观察劳动者的命运。他的小说中,在题材和主题方面可以归入这一类的,还有中篇《我这一辈子》、短篇《柳家大院》。尽管在他的全部创作中这只是一部分,然而却是最可珍视的一部分,是老舍对于现代文学的可贵贡献。
对于生活的进一步的发现,使老舍不再满足于批判市民人物的精神弱点。两大主题交叉着。上文提到过的《四世同堂》,就提供了市民社会的更为完整的图景。作者画出了这一社会本身存在的层次,处在不同层次的人们的相互关系。你在这里可以看到《离婚》中人物的精神矛盾,也可以听到《骆驼祥子》里“苦人们”的呻吟。
由这些作品构成的连锁,显示的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一个社会历史视野逐渐扩大,小说主题日益深刻,现实主义创作道路愈趋开阔的过程。在这一系列作品中,老舍以巨大的规模,几乎把整个北京市民社会“艺术化”了,而由于对自己在市民社会文化环境中形成的艺术手段的运用日趋纯熟,则使形式与内容实现了比较完美的结合。三四十年代,老舍以他自己的题材领域和艺术构思,与同时期其他小说家区别开来,以他所熟悉的性格和融化着他的个性的幽默风格,与其他描写市民社会的作家区别开来。建国后,他又开始了更宏伟的构想,在“残灯末庙”的晚清历史的广阔背景上,铺展北京市民社会的巨大图画。虽然宏愿未偿,作者赍志而殁,然而十一章遗稿,在老舍一生的小说创作中,却是一个有力的句号,是才华与潜力的最后一次证明。
上述分析当然远不能概括老舍作品丰富的生活内容。在他那里,你还能看到讽刺西崽、洋奴的《牺牲》、《东西》,揭露反动政府无能的《上任》,嘲笑市侩恶习的《马裤先生》,以及表现民族工商业者的悲剧命运的《老字号》、《新韩穆烈德》等等。然而这只能进一步证明“独特对象”对于老舍的意义。正是依赖于描写市民社会所获得的成功,老舍奠定了他独立不倚的文坛地位。
尽管“独特”,老舍笔下的市民世界,却绝不是一座孤岛。它与整个时代声息相通。透过这个具体的世界、一些“个别”的人物,老舍从两个方面画出了现代中国的形象,表现了这一时期民族生活的一般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