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子他经常对人表示谢意。几天前,他说:“我要预先衷心感谢你。”我却找不到一丁点可以联系起感谢的事情。
对于类似的开场白我慢慢地知道迎合他的意思了。我会说:“很高兴为你做这事。”或“不用谢。”或“这是我乐意做的。”根据经验,我们回答父亲的话如果是认可性的,父亲就安心,觉得一切正常,比起以前我们老是追根究底想弄明白父亲的意图好多了。追根究底地问,只会让父亲觉得羞愧和不安。即使他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而回答了,答案也只会让他难堪。
最初,这种适应父亲的措施使我觉得痛心,也很耗费精力。因为作为儿女的人,会认为父母是强有力的人物,以为他们能够顽强对待生命中出现的难题,看着他们日益明显地衰老下去会比看着别人衰老更加难堪。不过这期间我已经习惯了进入新角色,而且也逐渐学习到一种道理,我们需要另外一套标准来应对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生活。
如果父亲想对人表示谢意,那就让他谢,即使我们看不出任何感谢的理由;如果他要埋怨全部人都丢弃他不管了,那就随他埋怨,不要去管他的说法在事实面前能不能站得住脚。对他而言,除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世界,没有其他世界。因此,作为家人,我只能通过承认病人那陷于混乱的现实,努力试着减轻一些整个事态的悲哀和痛苦。
因为父亲已经无法通过到达我这里的桥梁,那么我就必须到他那儿去。在那边,在他精神状态的限度之内,在我们讲求事实和目的性的社会之外,父亲还一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即使按照一般的标准他不总是有理智,然而,从某种角度看,他仍然相当出色。
一只猫漫步走过花园,父亲说:
“从前我也养过猫,那猫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和别人共同拥有的。”
一次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他回答道:
“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不过征兆倒是有的。”
接着没头没脑地说起一些难以想象的漂浮着的话,如同我们有时在梦中所遇:
“生活就算不出问题,它也并不更加容易。”
这是奥古斯特的诙谐和智慧。只可惜语言慢慢地从他身上渗漏掉,使得那些令人惊叹不已几乎屏住呼吸的句子越来越少了。父亲丧失了那么多东西,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如同在慢动作电影中看着父亲慢慢滴着血,生命一点点从他身上渗漏出去,整个人的品质和个性一滴一滴从这个人的身上渗漏掉。这人是我的父亲,他和母亲一起把我抚养成人,这感觉仍然完好无损。可是,我不再认识以前所认识的父亲的时刻越来越多了,特别是在
晚间。
晚间让我们预感到明早将要来临的一切,因为天黑了,恐惧也就来了,这时父亲就像被流放的国王一样,不知所措没完没了地四处乱窜,这时他看到的一切都让他害怕,一切都摇摇晃晃,一切都不稳固,好像马上就会消失。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他获得在家的安全感。
我坐在厨房,在笔记本电脑上记录一些东西,客厅里电视开着,父亲听见电视的声音,踮着脚偷偷摸摸走过门厅,注意地听着,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次:
“我不明白那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到厨房来找我,做出在看我打字的样子,不过我从侧面看过去,知道他需要帮助。
我问:“你不想看一会儿电视?”
“看电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能得到什么?”
“可以消遣呀!”
“我宁愿回家去。”
“你现在在家呢。”
“我们在哪儿?”
我说了街道名和门牌号。
“可是,我从来没有在这儿待过很长时间呀。”
“这房子是你50年代末盖的,从那时候起,你就住在这儿了。”
他做个鬼脸,显然不满意刚听到的信息。他抓抓后脑勺说:
“我相信你说的,不过有保留。现在我要回家了。”
我看着父亲,虽然他努力想隐藏自己精神上的不安和混乱,我还是看得出,这一刻给他带来多少苦恼。他十分不安、烦躁,额头直冒汗。这个人惊慌失措濒临崩溃的样子实在叫我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