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北大如此,北京农业大学全校共有教授55人,而在大跃进后的四年里,沿用反右派斗争的方法,批判了33人,打击面达到60%。这个农大有一件往事,50年代初曾发生“乐天宇事件”。乐天宇是北农大首任党政“一把手”,来自延安的老干部,后来毛泽东写的“九嶷山上白云飞”那首七律《赠友人》,原就是写送这位湖南老乡的。建国伊始,由于乐天宇领导方法简单粗暴,使一位著名遗传学家李竞钧教授不堪重压而去国。这件事在海外华人学者中负面影响不小,中共中央极为重视,毛泽东、周恩来直接过问,将乐天宇调离。这个决定带有“纠左”的性质,但后任几届校领导并未引为鉴戒,对高级知识分子仍多采取高压管控的措施,有的做法甚至比乐天宇还过激。这本书中写到了农学家、小麦育种专家蔡旭的遭遇。他是李竞钧教授去国后接任农学系主任的,却也从一开始就被农大党委看作“和党有距离”的落后分子,借几次思想运动“杀他的学术威风”。他育出良种,使种麦农民大面积增产,有一位书记竟说他“就是碰运气”。加上迷信苏联,有人问,“有了苏联专家,是否还要向旧教授学习?”农学系有一个党员副主任,对党团员说:“他们改造起来很难,就是改造了也没什么用。……改造他们又费劲,不如培养新的。”这个“彼可取而代也”,与我们后来在“四清”运动中熟悉的所谓“重新组织阶级队伍”,乃至江青在“文革”中频频强调的“重新组织文艺队伍”的口吻如出一辙。可见极左思潮是渊源有自又绵延不绝的。
这位农学家蔡旭先生在思想政治上遭到不断的批判,在教学与研究上遭到的则不仅是基于幼稚和无知的不理解,而且跟傅鹰先生一样,多有故意的刁难,动辄被停开课,加以封杀,几乎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农科也罢,化学也罢,除了讲授,还要实验,不像文科,似乎略有闪转腾挪的空隙。但文科如王瑶先生他们,不但政治上被人歧视蔑视,而且业务上也被认为“不过如此而已”,尊严扫地,不胜压抑。甚至有一种说法,“文科旧学问越多,对人民危害越大”,虽是出于系里干部、同学之口,却都与威权人士说的“知识越多越反动”,“思想错误的作品,艺术性越高危害越大”等互为注脚,是不容反驳甚至不容辩解的。
今天回首这些笼统称为极左的现象,或被归于路线政策的偏差,或被归于执行者的政治文化素质,对学生一方,更简单地看作是被干部误导盲从罢了。但若仔细想想,尤其是设身处地回到当时语境,就会发现还有深长思之的必要。我们习惯称为极左的路线或政策,都有其深远的根源,而体现在文化领域,其特点是反智、反文化。反智、反文化,必然把反对的矛头指向智力(脑力劳动和它的知识成果)和文化(历代物质和精神劳动成果的统系)的载体——也就是当代的知识人、文化人。以革命相标榜的妄人妄语,轻言“反其道而行之”,“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之类,往往以“自我作古”的豪情,掩盖了“否定一切,毁灭一切”的实质(这从后来的“破四旧”看得最清楚)。从制度的(包括政策、路线)和人性的(包括道德、良知)层面深入探讨下去,就不是一句“极左”、一句“无知”可以了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