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如雨天花但闻香气 3

其次,需要通过比喻和象征,引人进入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形象的具体描写,应能比喻事物之外的情景,象征本意之外的蕴涵。形象的总体面貌,也应能比喻更为广阔的宏观,象征更耐人寻味的哲理。比喻总是跛足的,有其不稳定性;象征总是朦胧的,有其不确定性。而神秘的美感,正就在这似与不似之中。

其三,需要通过暗示和省略,使人得到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比喻和象征总还有实体为媒介,暗示和省略则不以实体为媒介,靠的倒是一无所有:“正是未曾着墨处,烟波浩渺满目前”,“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艺术创造原就是有所写有所不写的,思想情感原就是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只要暗示能够使人明白,省略不致令人糊涂,就无须费笔墨。空灵玄妙,别有味道。

诗词之意境,如王国维言,仅著一字,境界全出。小说之意境,则多在于“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每一次艺术的创造,每一部既成的小说,同样的题材主题,同样的人物故事,有没有做到意与境之浑成,是否具备和具备多少这种特殊意境,品级将会相差悬殊。有这种特殊意境,则作品必会有美的气质、美的神韵;否则,将如明文人高谦论画所说:“山川徒具峻削而无烟峦之润,林树徒作层叠而无摇动之风,人物徒肖尸居壁立而无言语顾盼、步履转折之容,花鸟徒具羽毛文采、颜色锦簇而无若飞若鸣、若香若湿之想:皆谓之无神。”

最讲求这意境的自然是古诗词,例如唐诗《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唐诗别裁》评价它“说玄宗,不说玄宗长短,佳绝。”其实它何止于“说玄宗”呢?它所创造的意境,乃是一种超越具体事物与时空的人生况味。描写玄宗的长篇历史小说或电视连续剧,人们看一两遍就未必再看了,而元稹流传后世的这二十个字,可以使读者从小吟诵到老,每次都有不同体会。《容斋随笔》对它的评价更为到位:“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小说创作也应如此,讲求那种象征的工夫、空灵的妙处、神秘的氛围、虚幻的意境。例如《红楼梦》,就是一部散文体叙事诗的小说。读者看它,固然可以经由人物、故事、环境看到形象的历史、百科的知识、人生的哲理,但在这些有形的事物里,还氤氲着一种无形的因素,能够使人们沉浸其中,生发感应。那感应,“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戚蓼生序中说,“庶得此书弦外意乎?”这“弦外意”,从曹雪芹笔下流溢出来,弥漫于字里行间,充盈着无限柔情、满腔悲愤,使得“字字看来皆是血”,至今“谁解其中味”!

这种特殊意境,并非选稿指标,而是我作为普通读者对于文学作品的期望。普通读者在总体上,要比职业编辑更自由而高明。若他们不仅为现实功利,而且要获取尽可能多的美感享受,那么有些作品,看过之后就不会再看。即便获奖之作,不过轰动一时,风骚几载罢了。惟其具备特殊意境,才有可能引人再看。堪称经典之作,能够长存心底,不时浮现眼前,它们已变成为审美者生命的一部分。

《红楼梦》之所以能吸引世代读者、普天下人不断地去“挹”、去“闻”,就因为它创造了这特殊的意境──“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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