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会儿我可以来借那本画书吗?”
“有蒸汽机的那本?”
春月急切地点头。
“为什么你最喜欢这本?”
她一定没听见这句话,因为她问道,“大伯伯,蒸汽能开书里的那些船,还能让车子在铁路上跑,为什么不能做一双会飞的鞋?那我走起路来脚就不疼了。”
秉毅朝下瞥一眼她的金莲。“现在脚还疼吗?”
“不太疼,不算疼。差不多从来不疼了。你看,我不是小囝囝了。”
她挺起身,傲然看他敢不敢否认。秉毅只好摇头赞许。
忽然她想起另一件事。“大伯伯。”
“什么?”
“奶奶说那些电报杆戳了龙背,所以龙王光火,发大水淹了庄稼。不过我赞成你。我想我们应该接一条自己的电报线。”
“怎么个接法呢?”秉毅真的奇怪了。
“哪,我在你床架子上系一根绳,拉到我的床头。你再买两个铃铛,小的,系在绳子两头。夜里鬼一来,我就可以拉绳,你也拉绳回答。铃一响,鬼就吓跑了。”
“你叫醒丫头不是更方便吗?”
春月神色骤变,仿佛戴上了一付木头面具。她缓缓摇头。
“为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因为我没有丫头。”
“谁都怕你这小麻烦,是不是?”
“不是。”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姆妈说随我挑。她们给我派了人来,我都打发走了。我对大家说我不要丫头,从此不要。”
秉毅温柔地问,“出了什么事吗,春月?”
春月垂下眼睛,半天不回答。秉毅也不追问。孩子虽小,也有自己的心事。
最后,春月抬起头来,说,“你回来之前是出过一件事。我的梅花死了,死在柏园里。谁也代替不了她。谁也不能。我宁可夜里害怕,也不让别人睡她的床。”
二弟不曾告诉他死的是春月的丫头。“我对这件事真难过。你一定非常伤心。”
她勉强点一点头。秉毅拉起她的小手紧紧握住。
“别再想它了。事过多年了。”
“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她!”
“你说得对。你不应该忘记她。”这孩子居然把她母亲和祖母都顶了回去,一定闹得像个小老虎。
他应该说点什么。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老被亡灵缠绕。
突然之间,他想出了办法。“春月?”孩子抬眼看他。“你愿意学认字写字吗?”
“我可以学吗?”
“当然可以。”
“可是男孩子会笑话我。先生又要辞馆了。”
“不,”他说,“我自己教你。”
“奶奶会怎么说呢?”
“这个你不必管。”
“不过……”
“我是族长,不是吗?”他模仿祖宗遗像,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春月一跃而起,庄重地鞠躬。然后,她歪着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笑道,“噢,大伯伯,我看你也爱惹麻烦!”
从此开始,每天早晨,春月向长辈请过安,用毕早餐之后,就到秉毅的书房来。在两个放明代瓷器的古玩柜之间,为她设了一桌一凳。秉毅阅读和答复来往信件,她就在旁认字念书。每天下午,他们一起喝茶。然后秉毅解答她的疑难之点,讲次日的课文。学生很聪颖,老师深为喜悦。不到一个月,她已能读和写浅近的文章了。而且不像那些男学生,她学了能领悟。
果然,全家人对此大惊小怪。
“姑娘家多读了书不好,将来嫁不出去。有才学的女人心高气傲,会搅得家宅不安。”
“女孩子应该呆在深宅内院,跟着娘学持家之道。”
老太太对这事不住嘴地唠叨。“你就不替我孙女的将来打算?本来她就烦人,东也问,西也问。你要再这样瞎闹下去,菩萨保佑,她就要这也敢,那也敢了。”
秉毅理解她们的担心,但他决不让步。守丧期满之后,春月仍继续上课。她是秉毅唯一的成功,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