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飞鞋(1)

有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

有女生三年,其名曰罗儿。

一始学笑语,一能诵歌诗。

朝戏抱我足,夜眠枕我衣。

汝生何其晚,我年行已衰。

物情小可念,人意老多慈。

酒美竟须坏,月圆终有亏。

亦如恩爱缘,乃是忧恼资。

举世同此累,吾安能去之。

—[唐]白居易《弄龟罗》

老李死后几个礼拜的一天午后,秉毅坐在“笛思园”池塘边的一个花鼓凳上。今天是他四十岁生辰,但一整天他都郁郁不乐,感觉老天处处和他作对,而他斗不过老天。此刻他的眼光不停地跟着一条金鱼,鱼甩动着纱裙般的尾巴,在荷花间欻然游来游去。

他什么都不明白了。自从老李死后,好像事事不顺。他的“维新”朋友们的来函在他书桌上堆得老高,有待回信。他们请求他援手,撑腰,但他已无言可答。老李下葬的那天,机井冻坏了。后来,葬仪过后,他怎么也劝不动老李的邻居把女儿送到医院去,尽管谁都看得见女孩子的腿已经烂得发黑了。那个人也言之成理。“你说说,谁肯讨个一条腿的媳妇?与其活着讨饭,不如早去阴曹地府。”他不曾明说东家的改良没帮了老李的忙,洋医院也没救了他的命,不过话里也有这意思。

现在这女孩也已入土了。她死之后,秉毅一遍又一遍地读沈祖濂的悼亡女文,直到都背得出来。这些话他难以忘怀:

汝见冥世判官,则揖双手拜曰:吾年幼,洁而无沾。生于寒素,足于薄粥。生时未糜费粒米只粟,亦未敢稍忽衣履……而今余成此文,汝尚未识读之。余所能为者,惟恸哭狂号汝名矣。

三百年前写下的字句,至今墨迹未干!这么多幼小的亡灵呵。

忽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他吃惊地抬头。又来了,这次声大了些,但仍然很轻。“呜—呜—”

哪里来的声音?他四下环顾。一个人也没有。

“呜—呜—”

“谁在叫?”

“我。”

“谁是我?”听那声音分明像个活人。

“春月!”说着,她从一块假山石后探头朝秉毅偷看。

“你差点把我吓死。如果你把我吓得掉进池塘里怎么办?”

“那我就逃跑。”

“你就让我一个人淹死?”

“你不是穿着美国带来的蒸汽裤,能嘭、嘭把你送回岸上吗?”春月反驳道,说完对着他笑。

他摇摇头,这孩子实在又顽皮又可爱。他好几次在柏园里碰见春月,小鸟似的蹲在家塾墙边的石凳上。昨天,他到家塾去教那谁都不肯教的算学课,为了讲清一个道理而诌了一个故事,一定这孩子又在墙外听来着。

孩子送给秉毅一把馒头屑,他们就一起喂鱼。

她是一个多么活泼招人爱的姑娘,秉毅想,完全不像他刚回国时见到的那个小可怜了。也不像同龄的其他姑娘,那都是些和妈妈、姑姑脱了个影的小大人。春月是欢乐,也和欢乐一样不易捉摸。

“看,伯伯!”她拉拉秉毅的袖子,然后朝池塘里指指。“那条鼓眼睛的。我给它取名叫‘大伯伯’,就是你。”

“因为什么?”

“因为……”她掸干净手上的粒屑,转身抬头看着伯父的脸。“你要生气的。”她把话说在前头。

“当然了。不然,你就不给它取这个名字了。”

“是这样,”她靠近一些。“每次有另外一条鱼游过来,这一条就跑开去躲起来。等没有别的鱼了,它就溜出来,摇着头,独自游来游去。就像你。”

族长笑起来。“你姆妈说得对。你是个小麻烦。”

“不过你还是喜欢我,是不是?”

他微笑点头。这是真的。在全家大小中,他最喜欢和这孩子玩,可惜他们两人碰不大上。老李未死之前,他一心忙于他的改良,春月呢,自有姑娘家的事。缝嫁妆吧,他猜想,不过他不大相信春月会安心做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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